《[综]梳头娘》作者:Miang 文案: 元禄十三年,丹后乡下的梳头娘阿定死去了。 不曾读书识字、毫无见识的阿定,成为了暗堕本丸的审神者。 她以鬼魂之身,往来于历史之中,邂逅了那些或绚烂、或荼蘼的人—— 壬生狼、平家武士、战国群雄、日出天子…… #乡下小侍女与暗堕了的刀剑,以及刀剑前主们的故事# #又名:《主君每次出任务的经历都能拍50集大河剧》# 排雷: 1、无脑苏爽小白恋爱文。 2、二设&黑暗向崩坏并存,不喜点叉。 3、弱气女主,全丸心机刀。 4、历史向,恋爱线为主,魔改较多,谢绝考据。 5、文章应网站要求改过,剧情难免会有突兀崩坏之处,请斟酌阅读。 内容标签: 综漫 幻想空间 灵异神怪 奇幻魔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定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梳子 作者有话要说:避雷提示: 1.作者写正剧写累了,只想写小白文解压。这是一篇所有人单箭头女主角的傻白甜爽文。 2.女主设定:没见识、没文化、没心机,究极傻白甜大软包,无自觉推土机。最重要的一点,非C,请注意避雷。有隐藏属性,不剧透,人格变化待开发。 3.超强力OOC黑化警告,人设控慎入,这不是自谦,接受无能请不要看。 4.请不要在本文寻找真爱,这只是一篇无脑解压爽文。 这只是一篇无脑解压爽文。 无脑解压爽文。 解压爽文。 爽文。 这么厚的排雷指示我就不信有人看不到→_→ 梳子。 一柄精致的梳子,梳身由黄金打造,因此沉甸甸的。细长的梳尾上,镶嵌了不知名的青色宝石,晶莹剔透的。梳背上刻着密密的纹路,似乎是一樽乘在莲上的佛。 阿定记忆中的最后一幕,便是这柄华美无端的梳子。 然而,这柄梳子却并不属于她。 重重的棍棒落在她身上,每一下都像是要碾断她的骨头。肺腑似乎已经裂开了,因而疼痛已经进入了麻木期,只余下额上的涔涔冷汗,还有无意识流落的泪水。 耳中传来女主人厌恶的声音,刻薄又尖锐。 “手脚这么不干净的仆人,还留着干什么?今天是偷我的梳子,明天也许就要偷走别的东西了!” 阿定想喊一声“不是我”,然而张开嘴,却只能发出难听的哭喘声。 只可惜,女主人听见她沙哑的嗓音,非但没有流露出怜悯,声音反而更为恨恨了:“就是这副故作可怜的表情吧!将大人都勾引去了。只是一个梳头娘而已,却打扮得这么不安分!” 看见女主人发怒,持棍的家仆下手便更重了。 周围的人似乎在向女主人谄媚着什么,然而阿定已经听不清了。 “夫人,大人马上便要去丹波上任了,这是一件大好事,还是不要坏了心情。” “因为一个成日卖弄风骚的梳头娘而生气,并不值得呀。” “只要夫人愿意,就能再雇佣三四个梳头娘呢。” 声音渐渐模糊,阿定只觉得脑海一空,随即视线便被黑暗彻底侵袭。 *** 阿定死了,在元禄十三年的的春天,因为偷窃的罪名被女主人下令杖毙而死。 虽然背负着一个污名死去了,可阿定却并没有太多愤怒与不平。 她历来都是如此顺服又小意的,对她而言,这不过是“命不好”罢了。 她所生活的地方,乃是与谢郡的乡下,主人家是当地的权贵。阿定十二岁时便被父母卖入了主人家为奴仆,“阿定”这个名字,也是女主人替她取的。若非是女主人的赐名,她连名字都没有,还会被称作“三郎家的女儿”。 不知死去了多久后,她发现自己变为了一道鬼魂。 说是“鬼魂”也不确切,因为她是有实体的,能说话、呼吸、跑动,只是不需要吃喝,像是已经和那个属于人的世界隔绝了一样。 而现在,阿定的面前,站着一位如神社神官一般打扮的男子。 “阿定小姐,我们希望你能够接任本丸,成为一名审神者,修正被破坏的历史。”男子对她恭敬说道。 阿定还从未被一名神职者如此恭敬以待,有些吓坏了。 她一直都是对神官恭恭敬敬的那个——每逢月初,她都会去主家后的露天神社里,向天御中神敬拜。因为穿着简陋、偶尔会在鞋履上带上泥巴,神社的神主并不愿意见到她。 “请问,您是在和我说话吗?”阿定有些瑟缩,不自觉地便低垂下了头颅,声音透出极度的恭敬来。 “是的。”男子答道,“阿定小姐,我找的就是你。” “如果是我的话……我,我办不到的。”阿定摇了摇头,小声说,“我一定是办不到的。请这位大人找一找别人吧。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失败的。” 她的眸光中,满溢着不安。 听到这些陌生的话,阿定已经害怕了起来。她除了擅长梳头之外,没有任何长处;人又蠢钝,一点儿都不机灵,要她办事,一定会搞砸。 更何况,她还是一个有着“小偷”污名的女子。即使是在死人的世界里,又有谁愿意雇佣她呢? 那男子却笑起来:“阿定小姐,你是天选者,必须接任本丸。” 阿定听见“天选者”这句话,嘴唇已经颤抖了起来。许久后,她惧怕地抬起头,问道:“这是神明的旨意吗?即使我是个笨手笨脚的下人,也必须去成为审……审……” “审神者。”男子好心地接口道,“是的,你可以这样理解。” 阿定的表情极为慌乱。 她有一张令人惊异的美丽面孔,即使面孔的主人总是畏畏缩缩的,可却无法掩盖住这份美貌的光辉;她的一举一动中,满溢着属于女性的风情,且是最能挑拨心弦的那种风情。 这原本就是一个诱人的矛盾——瑟缩胆小,与性感风情,出现在了同一个女人身上,并且诡谲地没有任何违和感。 此刻的她,正在内心反复权衡着。 她已经死了,本不必在意这么多。如果是天神的旨意,那她就不应该违背;可她又生怕自己笨手笨脚,为死后的雇主也惹来麻烦…… “如果是神明的旨意的话,那么我就去吧。”思前想后一阵,她说道,声音有一丝颤栗,“可是,我是一定办不好的……” 男子却并没有耐心为她解释太多,一副快刀斩乱麻的语气:“接下来,我会送您去本丸。因为前任审神者的影响,本丸内的付丧神大多已坠入暗黑之中,脾性并不算好,请您慎之又慎。至于如何修正历史,等到了那里,自然会有人指导。” 阿定知道“付丧神”,又或者被称作“九十九神”——器物放置百年后所形成的灵物。可男子口中的“修正历史”、“堕入暗黑之中”,她就完全无法理解了。 只可惜,男子丝毫没有为她解释的意愿。 只消一瞬的功夫,阿定便发现面前的景物转变了,从布满藤壶、被海浪反复冲刷的峭壁,变为了一片为夜幕所笼罩的原野。 这是一个全新的地方。 至于那名神主似的男子,也从她的面前消失了。 阿定不知道这里如今是什么季节,从田垄里的绿色来看,这儿兴许是夏季。可饶是如此,夜风仍旧让她觉得有些冷了——她只能扯紧了衣襟,小步小步沿着田垄向前走去。 渐渐的,田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被暮色所覆盖的草地。在高处,则有一整栋模样崭新的宅邸;漆柱是漂亮的红色,正门的屋檐则是千鸟破风的样式。 ……本丸。 这便是,那神主口中所说的,“本丸”么? 只看了一眼,阿定便止住了脚步。 这样的房屋,比她活着时所服侍的主人家的房屋更为大气富贵,显然不是她这样卑贱的人可以踏足的。 ——还是现在就离开吧,免得惹来主人家的怒气。 阿定这样想着,有些踌躇地望了一眼那满是富贵红色的建筑,犹豫地转回了头。 在与谢郡乡下的时候,她还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建筑呢,简直宛如净琉璃戏本中,所谓御台所大人的居所一般。 她眷恋不舍地又看了一眼,连忙转身走了。抬脚的时候有些着急,一个踉跄,便向前跌去。 ——糟了! 这可是她现在唯一的衣服,若是沾到了湿漉漉的泥巴,可就没有可以洗换的衣物了…… 正当阿定紧张的时候,她跌入了一个怀抱之中。随即,她的耳畔响起了一道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 “哈哈哈哈……夜里行路,可要注意脚下哦,新上任的主君。” 听到这句话,阿定愣了一下。 这声音属于一位男子,从容、慢悠悠、浅淡,似乎没有沾染任何红尘俗世的烟火。 阿定所结识的男子,无外乎主人家的奴仆;所有男子皆是忙忙碌碌,浑身充斥着汗水、尘土与暴烈的乡土脾性。就连穿着华丽唐国织锦的男主人,也偶尔会如此。 只这一句话,她便觉得这位男子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她很紧张,根本不敢抬头。然而低垂的视线所及处,却看到了对方狩衣大袖的边角——这流水似的青蓝衣料,根本不是普通的平民男子所能负担的起的。 愈是贵介,衣裳便愈会繁复;唯有终日忙碌工作的奴仆,才会穿不妨碍工作的简单衣服。 这名接住她的男子,是名贵族。也许,不仅仅是名贵族…… 毫无见识的阿定,甚至在心里冒出了“将军”这个名词来。 一瞬间,阿定的心便跳慢了一拍。 “请大人原谅我的无礼!”她迅速地逃开了,战战兢兢地,再也不顾地上的脏污,张开五指,跪拜在地上,“我并非有意冲撞大人!” 对方安静了一下。 继而,阿定又听见了那悠悠的笑声。 “哈哈哈哈……新任的主君可真是一位性格独特的人物呀。”他轻声地笑着,手臂垂落至了腰间。阿定望见他的腰上有一把佩刀——即使阿定对刀毫无了解,她也知道那是一把好刀。 “性格独特”可不算是什么夸奖之辞。 她愈发恐惧了,生怕对方抽出那把刀来,令她连个亡魂都做不得了。于是,她将身子瑟缩地更甚,颤栗道:“请您、请您惩罚我吧。” 男子“唔”了一声,弯腰伸手,慢慢托起了了她的下巴,问道:“惩罚?” 他修长的手指,抬起了阿定的面孔。女子堪称美艳的面庞上,泛着惊惧之情;这样的表情,非但不能引来人的怜悯,反而容易激起残虐之心来。 阿定也看到了男子的面庞。 他是位异常俊秀的人,狭长的眼眸中有一勾弯弯初月,像是一整晚的夜色都融于其中。 阿定从未见过如此俊秀清雅的男子,不由有些痴了。 他像是被阿定的神情所取悦,竟又轻笑了一声。这笑声提醒了阿定,令阿定局促不安地垂下了头,继续诚恳地认错:“请您……请您惩罚我吧。” 男子点了点头,悠然道:“好。那就惩罚您,和我一道走回去见本丸的各位吧。” 第2章 初至 阿定小步跟在狩衣男子的身后,垂着头,将呼吸放得最细。 她从前在主人家时,也是一贯如此,谨小慎微、垂头埋身,生怕太过惹眼,招来主人的厌弃;可尽管她畏畏缩缩的,那张出众的脸,与丰满而不失线条流利的身躯,却依然会令女主人生气。 好在,带领阿定的狩衣男子似乎并不是个斤斤计较、刻薄尖酸的人。 这墨蓝短发的男子慢悠悠地踏过草野,向着山坡上的建筑物走去。一边走,他一边发出悠闲的话语:“……没想到,空闲了那么久的本丸,还能迎来新的主君,这可真是妙不可言的缘呀……” 阿定听到“主君”这个词,开始在心底反复咀嚼确认——这个“主君”是指她吗?不,不可能吧,一定是什么其他的人。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问道:“请问……‘主君’是这里的主人吗?我是要去拜见他吗?” 男子的身影停住了。他侧过身来,面上的表情有些微妙——原本慵懒的笑意迟滞了,似乎带了略略的惊诧;可眉梢的上挑,却不能阻挡他那贵族公卿般的流丽气质,反而使他显得愈发清俊惑人了,简直宛如天神之卷上的人像似的。 “你就是我们的……我的,主君。”他答道。 阿定愣住了,支支吾吾地问道:“将军大人,我怎么会是你的主君呢?” “将军?”男子从唇齿间吐露出了这个词语,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是‘将军’呢?我啊,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家罢了。” 阿定的面庞羞愧得一阵通红。 她太粗心了,竟然不小心把内心给定的称呼给喊出了口。 明明还不确定他是否是“征夷大将军”的。 虽然如今知道了,这个男子并不是所谓“将军”,但她却不敢猜测他的身份。对于阿定这般的贱籍女子来说,武士的姓名是极为高不可攀的东西。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大人您呢?”阿定轻声地询问。 “啊……”男子似乎陷入了斟酌之中。半晌后,他笑眸微弯,盛放着新月的眸中,溢出浅淡的温和来,“我是三日月宗近,天下五剑其一。” 阿定可不敢多想,连忙道:“三日月殿。” 她抿紧唇,露出了最乖顺的模样。 三日月见状,笑意愈甚。他忽地用食指抵住嘴唇,轻轻地“嘘”了一声。待到四周皆静,只剩下夏虫的长鸣,他轻声地问道:“我想知道主君的姓氏与名字——请将姓名全部都交给我吧。” 这声音有着足以令人溺死的温柔。 明明是个风光霁月、宛如贵族般的男子,此刻却异样地有了诱惑的风采。 阿定恍惚了一下,诚实地说道:“我叫做定。” “定?”三日月点点头,慢悠悠道,“是个好名字。那么,姓氏呢?” “我没有姓氏。”阿定摇头,说,“因为是下等人,所以没有‘姓’这样的东西。若说是伪姓,哥哥与父亲倒是有,唤作‘与谢屋’。” 所谓“伪姓”,便是下等人们在非公开场合私自冠上的姓,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阿定说出这个伪姓时,还有几分略略的难堪。 以地名做姓,在下等人之间是再流行不过的伪姓方式了。至于女儿,那是没有资格拥有姓的,哪怕是伪姓。 “没有正经的姓名啊——”三日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继而,他似乎有些遗憾,道,“可惜了。” 接着,他便带领阿定继续朝前走去。 终于,他二人抵达了山坡上那座大宅。用阿定的眼光来看,这座豪华、奢适、漆着红色的建筑,与将军的居所也无异了,她在私底下已经将此处命名做了“将军之府”。至于那檐下的风铃、透着黄色的障纸,也都是属于将军的东西。 “这就是主君日后的家了。”三日月笑眯眯道,“在进去之前,我要先提醒主君一件事。” 阿定不敢喘一口大气,道:“三日月殿请说。” “居住在这里的诸位,皆是刀剑所化的付丧神。”三日月道,“所谓刀剑,那便是为了夺取人的性命而生的,难免会有几分戾气。再加上前任主君并不是一位明主……因而,这里的各位,对人类都有几分抗拒。” 阿定愣愣地听着,陡然想起了来到此处之前,那“神主”告诉她的话——“因为前任审神者的影响,本丸内的付丧神大多已坠入暗黑之中,脾性并不算好,请您慎之又慎”。 “我、我明白了。”阿定回答。 三日月瞧见她紧张的模样,又笑了起来:“不过,请您不用担心。我会一直守护在您的身侧的。”旋即,他凑到了阿定的耳旁,以极轻的声音,轻飘飘地说:“……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你都不可以相信。他们对人类满含恶意,会用‘欺骗’的方式来夺取您的一切,请万万不要上当了。’” 这话宛如烟雾一般,飘然消散。 阿定想要细听时,三日月已经站直了身体,笑意如前了。 阿定的视线移向那扇门,心脏不由砰砰地跳动了起来。 三日月如此严肃地提醒,是不是说明其后的世界十分凶险呢? 可至少,三日月殿是可以相信的人吧? 他看起来是如此的温柔大度,比之从前的主人家好上几百倍呢。 三日月已经自顾自地拉开了门,请她入内。阿定匆匆脱掉脚上的木屐,为难地看了一眼沾上污泥的袜子,干脆连袜子也脱了。 一脚踩上冰冷的地板,她就小小地弹了一下。 明明是夏日,可这里却十分寒凉。 她的脚趾细嫩小巧,足背是雪一样的白,薄薄肌肤下的纹理清晰可见。 “请向这边来。”三日月朝着走廊上步去,微笑道,“我带主君去您的房间。”他身后的庭院里,有绿意浓厚的植被与摇曳着花锦鲤的水塘。 阿定刚想跟上,便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喊声。 “三日月殿——你在吗?有人类的气息喔。” 三日月的眼帘微抬。 他朝阿定道:“请允许我先离开一会儿,主君便在此处等我吧。” “好的。”阿定连忙点头,“请大人先去吧,万万不要顾及我。” 三日月离去后,走廊里便安静了下来。阿定立在转角处,心里有着奇妙的感觉:她仿佛回到了从前在与谢乡下的时候,侍立在女主人的房间外。 需要她侍奉的那一天,是她最讨厌也最高兴的那一天。 高兴的是,因为需要服侍女主人,她可以在那天洗上一个简陋的热水澡,不需要去河边了;讨厌的是,女主人总会挑剔她的服务。最为高兴的是,则是能见到那个人了…… 等等,那个人,是谁呢? 阿定恍惚了一下,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她正想努力回忆起所谓的“那个人”是谁,可却有一道声音打破了她的苦思冥想。 “你就是那个惊动了全本丸的人类吗?” 是一名白衣白发的男子。 服饰的模样有些奇怪,但大体上还是能看出武士的身份来——譬如腰间垂下的、装饰性的黑金盔片。至于那些不太“武士”的部分,便一概被阿定归纳做了“将军身旁的潮流”。 将军座下的武士打扮成怎么样,她这个乡下人,又怎么会知道呢? 男子的眼眸是浅浅的金色,比满月更耀眼一些;眼睫和发色一样,像是落了一场雪。看他微微上扬的嘴角眉梢,似乎是个比三日月更活泼的人。 阿定又开始手足无措了。 这回是谁?将军手下的老中?还是北面武士? “见、见过大人……”她只能如此匆忙地答道。 “有趣。”白发的男子拖长了声音,露出揶揄的神色来。他竟然一边鼓掌,一边道,“果真是个有趣的人呢,难怪三日月会亲自去接你。” ——继“性格独特”之后,又是“有趣”。这群人的夸赞,还真是令阿定不敢说话。 阿定有些惶恐,生怕惹恼了这位老中。 “啊,对了,你是三日月领来的吧?你可要小心他哟。”白发男子一摊手,语气轻快,“我们这里的人啊,都是些善良的家伙,一般来说,是不会对你做坏事的。比如我——我叫鹤丸国永,是一把相当受欢迎的刀呢~也不会干什么坏事噢。” 男子愈是这样剖白,阿定便愈是警惕。 ——三日月殿不是说了吗?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她都不可以相信。他们对人类满含恶意,会用 “欺骗”的方式来夺取她的一切。 这就是伪装与谎言吧。 总之,小心一些,肯定没错了。 “唔,这副表情……”自称鹤丸国永的男人打量着她,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您不会已经被三日月欺骗过了吧?主君殿下,请你切记,你绝不可相信三日月殿的任何一句话。他曾经是前任主君的近侍,因为被人类所弃,所以对人类满含恶意,总是用欺骗的方式夺走人类的一切……如果您被他离间了,成为他的笼中之鸟的话,那谁也救不了您啦。” 阿定愣住了。 这些话,何等的熟悉,三日月不也曾对她说过吗? 那她到底该相信谁呢? 是温柔翩翩的三日月,还是面前的鹤丸? 鹤丸察觉了她的踌躇,便道:“你一定在犹豫,该选择相信谁吧?”他扬起唇角,哼了个听不分明的音调,愉快地说,“很简单,请问,三日月殿是否询问过你的名字了?” 阿定点了点头。 “哟——那可不妙啊。”鹤丸答,“在我们这里,‘名字’代表着人类的一切。将真名交托给三日月的话,就代表您将灵魂的一切都给予了他。他可是用这种方式,干过很多坏事呢……” 阿定彻底愣住了。 三日月宗近那温柔的笑颜浮现在她脑海中。继而,耳边似乎又回响起了三日月的声音。 “我想知道主君的姓氏与名字——请将姓名全部都交给我吧。” “没有正经的姓名啊——可惜了。” 第3章 沐浴 该选择相信鹤丸,还是三日月呢? 阿定一时做不出抉择来。 鹤丸还在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主君看起来就是没有心计的人,这样子可混不下去啊。至少得斟透三日月那家伙的本性才行……” 就在此时,三日月回来了。 三日月看见满面趣色的鹤丸,便出声打断道:“鹤丸,你又在对主君恶作剧了吗?”旋即,三日月便慢悠悠扬起手臂来,带着笑将阿定推至了自己身后,“……主君不过是一位普通的女孩子罢了,可不能欺负她。” 阿定侧身躲在三日月背后,心脏依旧砰砰跳着。 三日月说罢,转向阿定:“主君,你初来乍到,还是先去沐浴休息吧。之后,我会将大家都请来,容您挑选一位近侍。刚才我已经叮嘱加州去您的房中服侍了。”随即,他便将阿定朝着走廊的末梢引去。 鹤丸揶揄的声音,在二人背后响起:“三日月,你可不要一副以‘近侍’自居的模样啊!长谷部还没回来呢。” 只可惜,三日月与阿定已经走远了。 阿定的起居室位于走廊的转角处,是一间里外二进的宽敞房间。阿定猜测这也许有三十叠乃至四十叠的房间,正是前任“主君”所居住的地方,因而,书案上才会摆设了文书、笔墨之流的东西。 “请好好休息吧。”三日月说罢,便合上了起居室的门。 房间里一下子便暗了下来,好在圆窗里漏进了一丝月光,桌上也有烛火,不至于使视线沦入黑暗。 阿定从未住过如此宽敞、舒适的屋子,有些不敢动弹。她左右张望着,却冷不防在圆窗下看到了一个人影——一位抱着刀侧坐在窗前的黑发少年。 浅淡的月光照亮了他的面庞轮廓,阿定发现他拥有令人动容的漂亮五官。 他一定就是三日月口中的“加州”了。 明明阿定入内的响动如此之大,可加州却恍若未闻,一直望着原窗外的竹影。这样的态度,实在是有些冷漠了,就好像阿定根本不存在似的。 阿定犹豫了一下,便安安静静地在原地跪坐下来,也不敢说话。可她一坐下来,加州偏偏就把目光投来了:“你就是新来的主君吗?”加州的声音之中似乎也透着一分漠然。 “是的。”阿定回答。 加州站了起来,朝阿定走来。他的身形瘦长,肩上垂着一小撮乌黑柔软的辫发;有什么淡金色的光芒在耳下一闪一闪的,原来是一枚菱形的耳坠子。 “可真脏啊。”加州打量了一眼阿定,蹙眉道,“就算不能把自己收拾得讨人喜欢,也不该以这么肮脏的模样出现,太不修边幅了。”他细长的红瞳里,透出一分明白的嫌弃来。 阿定窘迫道:“万分抱歉,实在是我只有一身衣服,来的时候又自泥地中穿行……”这才使得衣摆和身上染了泥巴。 向三日月行了那样的跪拜礼节,不会沾上泥巴才怪呢。 可在下等人里,阿定已经算是爱干净了的。哪怕是寒冷的冬夜,她都会去河边洗澡,比那些一整个冬天都不碰水的马夫、杂役要勤快多了。 阿定窘着神色,抬起头来,入目是少年垂在身侧的手——白而纤细的指尖,寸尘不染,指甲盖是鲜艳细腻的红,如同凤仙花的颜色。 “真是好漂亮的手啊……”阿定喃喃道。 加州听闻,却如触电似的,倏忽将自己的手藏到手背后去了。随即,他的语气愈发嫌弃了:“你不要误会,这并不是为了讨好主人而做的,只是我自己的兴味罢了。……人类可并没有什么能讨好的地方,一旦你变得不可爱了,就会被厌弃。” 他察觉到自己说得太多了,便匆匆转开了话题,指向内间,道:“快去把自己弄的干净一点。” 阿定应了“是”,立刻去了。 浴室里有一个大半人高的木桶,里头盛着热水,热气氤氲。一旁的衣架上,悬着一件淡红藤色的新衣。一盏陆奥纸灯放在浴室挑高的狭台上,散发着柔软的光。 阿定愣愣地望着这一大桶干净的热水,久久未动。 加州见了,表情有些变化。他的双唇张了又合,斟酌许久后,他犹豫道:“……你不是吧?因为被我嫌弃地说了几句,就难过得不会动弹了?” “啊,不是不是。”阿定连忙摆摆手,道,“我……我还从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恩赐呢。一个人洗热水的话,是不是太浪费了?” “怎么会浪费?”加州有些不可思议。 “我从前都是和其他女仆共用一桶热水呢,而且,一个月里,也只有服侍主人家的早上才可以洗热水澡。”阿定的话语里有一分感激,“我真的……可以用热水吗?” 加州沉默。 确实如此吧。在一些穷困的地方,确实不是人人都有资格洗澡的。便是如京都那样的城里,也有人只能十日去一次澡堂。 一会儿,他扶住了额头,说:“你是这里的主君,你可以使用这里所用的东西,放心地去洗吧。把自己收拾得讨人喜欢一点啊。” 阿定双手合十,对加州深深地鞠了一躬:“我还从没遇见您这样善良的人呢!加州大人。” 加州清光:…… *** 阿定舒畅地洗了热水澡,因为机会难得,她在热水中泡到肌肤发红发皱了,才起身离开了浴桶。那时加州已经在门外喊着“水都要冷了、动作快一点、会生病”之类的话了。 旧的衣服被顺势洗掉了,阿定拿起了衣架上的新衣。面料的质感太过柔软,令她一度有些不习惯。随即,她从一旁的杂物堆中取出一把梳子,坐到了妆镜前。 ——梳身由黄金打造,梳背上刻着密密的纹路,似乎是一樽乘在莲上的佛。细长的梳尾上,镶嵌了不知名的青色宝石,还有着几缕淡淡的、洗刷不去的暗红色痕迹。 这是她一直随身携带的梳子。 阿定是一个梳头娘,拥有一双令人羡慕的巧手。她最擅长的,便是武家贵女们的片桐髻——因为元禄年前的江户大火,贵族女子们都改梳这种更方便活动的发型,以防再遇上那样凶险的灾祸。这样的时髦,在与谢郡也流行了开来。 阿定替从前的女主人梳过无数次片桐髻,可替自己,却是从未梳过的。她想了想,还是没有逾矩,如从前一般,将发丝束为了简单的一股。 从前母亲说得对,下等人就是下等人,不该有那种僭越的心思呀,哪怕是在发型上亦然。 她披散着半湿的头发,推开了浴室的门。加州握着刀柄,又站在了圆窗前。他望见沐浴更衣后的阿定,目光不由怔了一下—— 这女子实在是太过貌美了。 先前灯光昏暗,他看不清主君的容貌。可如今借着那盏红色的纸灯,他却发现这女子的容貌美得妖异,简直如同妖精似的。 “加州大人?……加州大人?” 阿定的呼唤声,令加州清光回过了神。他飞速地转过了视线,道:“你是主君,不必称呼我为‘大人’。” 阿定又局促不安地整理了一下仪表,加州便带她离开了房间,前往本丸的议事厅。 已是晚上了,那议事厅里却灯火通明,隐隐还有一些吵闹的声音,就像是几个武将在讨论作战计划一般。门扇一开,那嗡嗡的吵闹声又归于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阿定朝里张望了一眼,发现议事厅里有十一二个人,有少有长,打扮、容貌各不相同;唯一的相同点,便是他们看起来都是有头脸、有身份的大人物。 阿定的习惯又发作了。 她惶恐着,立刻双膝一弯,口中道:“万分抱歉,打扰到几位大人了……” 听见她的话,加州立刻小声道:“你不要总是道歉!你是主君!” 被加州凶了一下,阿定便把说到一半的道歉之言缩了回去。可话能收回去,这半跪不跪的膝盖,却令她有些不知所措。在旁的三日月看了,便淡笑着上来扶她:“主君,请跟我来吧。” 只可惜,有人比他更快。鹤丸国永单手撑着桌面,跳过面前的书案,两三步便冲到了阿定面前,以双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呀……” 阿定把险些出口的叫声捂了回去。 鹤丸掂了掂怀中的主君,露出打量的神色来:“诶,更好看了嘛,这可真是一个意外的收获啊。”一边说着,他一边将她带到了上首的席位,将她放坐于坐垫上。 完成这一切后,鹤丸抬起手臂,低嗅了一下,说:“很香的味道呢。” 三日月的笑容并未消散,他淡淡地笑了一阵子,似乎是在附和鹤丸的话。 阿定扯平了衣角,端端正正地坐在位置上,浑身僵硬不已。在这灯火通明的议事厅里,除了她,便都是些衣冠楚楚、各有风姿的男子。 “如我先前告知各位的那般,”三日月开口了,笑意温和,“这一位,就是我们的新任主君。”接着,他转向阿定,以优雅的口吻询问道,“您来本丸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我们之中挑选出一位近侍。” 在阿定的眼里,所谓近侍,即近身服侍之人。 看三日月的语气,似乎是志在必得了。 的确,他的容貌最为出挑;在短暂的相处里,三日月那宜人的风度与脾性也令人倍感顺畅。更重要的是,他是阿定目前最为了解的付丧神。 “我的意见是,在我,或者鹤丸国永之间挑选一位——”三日月的笑意愈甚了,“我二人都曾服侍过前代、前前代的主君;于近侍一事上,颇有心得。” “可三日月殿甚至不会自己穿衣服呢。”席间忽然响起了一道稚嫩声音,不知道是谁在说话,听声音似乎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泡茶也需要人帮忙……” 这句吐槽令场面一度有些尴尬,可三日月依旧哈哈哈地笑着。 “主君,如何?”三日月追问道。 就在此时,席间又有人说话了,声音略带迟疑:“……三日月殿,这样真的好吗?长谷部可还没有回来呢。” “长谷部”这个名字一出,原本还算热闹的氛围,瞬间冷至了冰点,全场一片寂静。 在一片寂静里,有人接口了。 “没错……别说是‘近侍’了。如果长谷部君回来的话,也许这位美貌的主君,就会被杀掉了哟,就和从前的主君落得一样的下场嘛。” 第4章 睡梦 议事厅内,保持了许久的死寂。 随即,三日月道:“既然是我们的主君,长谷部便会顺服。没必要说的这么吓人嘛……哈哈哈。”他浅笑了几声,对阿定又说,“在长谷部回来前,至少选出一位临时的近侍。” 阿定内心的警钟已经敲起来了。 三日月口中的长谷部似乎是位很可怕的人物…… 莫非是,真正的将军? “主君要选哪一位呢?”三日月倾身向前,询问道。他那双含着笑意的、弯弯的眼眸已全数睁开了,透着认真之意。这样的慎重,实在是令人受宠若惊。 另一侧的鹤丸国永却发出了“诶——”的唏嘘声。然后,他轻快地说道:“主君,可别忘了我提醒你的话啊。” 阿定为难地望了望鹤丸与三日月,手指攥紧了裙摆。 好一会儿,她犹犹豫豫道:“我能请加州大人做我的近侍吗?” 此言一出,议事厅内安静了下来,众人的面色皆有几分古怪。 “加州清光……” “他才是最不可能忠于审神者的那一个吧。” “大和守都变成那副模样了……” 三日月露出了微微的无可奈何,他揉了揉眉心,道:“当然可以。您是主君,这里所有的刀与剑都是属于您的。” 就连被点到名的加州清光,都是一脸诧异。随即,这模样漂亮的少年便嗤哼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开了议事厅,似乎对众人争抢的“近侍”一职毫不在乎。 阿定总有种自己做错了事的心虚感。 ——枉顾他人意志,随随便便就要求别人做自己的近侍,确实很过分吧。而且,服侍的对象,又是自己这样笨手笨脚的人。 鹤丸看出了她的低落,便亲昵地拍拍她的肩膀,说:“主君不必难受啦,加州就是这样的。对了,主君是人类吧?已经饿了吧?要吃些什么吗?” “啊,不用了。”阿定摆摆手,腼腆地说,“虽然很奇怪,可我并不需要吃东西呢。” “诶?那主君是如何活下去的呢?”鹤丸露出惊奇的神色来,“人类不是都要吃饭的吗?” “这一点……我也不是很明白。”阿定小声地说,“已经二十年没有进食过了,可我还活着呢。” 她小小地撒谎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她并非是“人类”,而是一个游荡的孤魂。可她生怕说出来,就会被这群付丧神视作异类。而且,她实在不记得自己成为孤魂之后做了些什么了——那些记忆朦朦胧胧的,似乎随着烧却她尸体的那场大火一起湮灭了。 夜已经深了,阿定结束了来到本丸的第一天,回到那间属于主君的房间里。 加州已经在房中等着了,他的目光似乎还有些恼,可他还是替主人收整了被褥,准备好了明日的衣物:“你睡在这里,我睡在外间。如果有什么事的话,就喊我。” “加州大人。”阿定喊住他,“请问……大和守是谁呢?” 加州愣了愣。 他未料到,竟然这么快有人将大和守的事情告诉了这位新任主上。 “他也在本丸里吗?”阿定又问。 “不在。”加州的眸光动了动,“他和长谷部先生一样,都一直没有回本丸来。现在……大和守应该在冲田先生身旁吧。” 阿定不知道“冲田先生”是谁,她也不敢多问,老老实实地吹熄烛火,打算入睡。 可如是柔软温暖的被褥,却令她有些不安。 她总觉得自己不会有这样的好运,这一切都是属于别人的。如果哪一天,真正的“主君”回来了,也许她就会被赶走了,还会因为弄脏房间而受到惩罚。 这样想着,待加州入睡后,她抱起枕头,轻手轻脚地穿过了房间,在走廊上睡下了。硬质的地板与吹拂的夜风,令她稍稍有了安心的感觉,就仿佛从前在女主人房间外侍奉的每一个晚上。 呼…… 她这样的人,本该如此。 她入睡后,被噩梦纠葛住了。被女主人下令杖毙的那一幕,反反复复徘徊在她的脑海里,极度的恐惧如海浪般涌来。 一夜过去,阿定是在清光恼怒的呼声里被叫醒的。 “你怎么睡在这里?生病了怎么办?要是三日月知道了,肯定会认为是我的过错……” 阿定勉强睁开了眼睛,入目的是男子修长的手指。她似乎犹在梦中,因而说的话也乱七八糟的:“少爷,您来救我了吗……?”声音里带着一分哭腔。 好半晌,她才想起这里是本丸,而不是与谢的乡下。 加州一副气恼的模样,活像是得不到糖的孩子似的,道:“要是生病了,我可不会管你,药研也不会管你的。” 见她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迟迟不肯进房间去,加州清光干脆将她抱起来了。虽然加州的体型不算强壮,可抱一名身材矮小的女子,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阿定落在他的怀里,依旧浑浑噩噩的。 梳子…… 梳子。 她的心眼里,只有这件物什。 “今天三日月殿要过来,教导你锻造、出阵等事宜,你还是快点把自己收拾好吧。”清光把她放在空置的床褥上,说道。 然而,她怀中的女子却一动未动。 “怎么了?”加州清光问。 “啊……”阿定如梦初醒,低声喃喃道,“做了噩梦。” “怎样的噩梦?”加州清光又问。 阿定摸了摸袖中的梳子,说的话语焉不详:“人各有命呀。如果因为身份卑贱而被放弃了,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加州却见不得她这副自作卑微的模样,说:“我不知道你从前遇到了什么,可你现在是本丸的主君了,那就该有些主君的模样。” “我会努力的。”阿定回答。 饭后,三日月与鹤丸一起来了,说是要教导阿定成为一名优秀的主君。三日月带了几本书册来,然而阿定却对着这些白纸黑字傻了眼。 “我,我不识字。”她有些纠结,“看不懂。” “……”三日月和鹤丸同时沉默了。 侍奉过数任主君,这还是第一次遇到不识字的呢。 到底为什么,时之政府要派她来接替审神者一职呢?让她与并不乖顺的刀剑们互相折磨吗? 既然无法读书认字,那就只能从一些最基础的东西教起。三日月带她参观了本丸内的澡堂、苗圃、马厩、练习室与手入室。 疑惑的是,阿定走到哪儿,哪儿就会变成空的,刀剑们似乎对她退避不及。“请问,大家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呢?”阿定问三日月。 “啊……请不用在意,这并不是因为您的缘故。”三日月笑着回答,“前任主君的品性较为恶劣,以故意折磨付丧神为乐,所以这里的大家都对‘审神者’——即主君这个存在,有些抗拒。假以时日,他们发现您是一个可爱无害的孩子,就一定会接纳您的。” 鹤丸将双手枕在脑后,轻嘁了一声:“说的和真的似的。”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碍于加州的怒气,阿定这一回可不敢睡在外头了,老老实实地睡在了里间,将被褥掖得严严实实的。 夜深了。 靠在枕上的阿定却忽然睁开了双眼。她黑色的眼眸变得有些空茫,仿佛是一具陡然丧失了灵魂的傀儡。 “饿……了啊。”她喃喃地说着,坐了起来。继而,她从袖间摸出了那把梳子,捧至面颊边,用肌肤轻轻地蹭着,满含垂帘地对那梳子耳语道,“少爷,你也饿了吧?我们出去找东西吃吧。” 说罢,她就无声地起了床,朝外间走去。 她的脚步是如此的轻,彷如没有重量一般,身影也似轻飘飘的羽毛。她推开门,慢悠悠地走到了走廊上,笔直地向前漫步去。 月色低垂,庭院中有夏虫长鸣。池塘边,立着一道修长身影——那是名为“烛台切光忠”的男子。阿定曾在白日见过他,记得他有着令女人面红心跳的旖旎笑颜,高大的身量极具男子的魄力。 烛台切发现走廊上的来人,略有些诧异:“主君,这么晚了……?” 话未说完,他便愣住了。 之前匆匆一瞥,他隐约记得这位主君是个瑟缩怯懦的女子,总是躲在三日月的背后偷眼瞧人。可如今的主君,却直直地、大方地立在屋檐下。 她在笑,冶艳的容色宛如雪中的妖精似的,眼下的泪痣、娇艳的唇与春池般的眼眸,都透着无端的诱惑——这是一种怎样的情形?明知她身后便是泥淖,也会令人甘之如饴地陷落下去。 “您想梳头吗?少爷。”她的右手握着一柄梳子,面上的笑意愈发惑人了,“不梳头的话,可是会死的哟。” 这话怪瘆人的,可因为是由一个活色生香、宛如死之女神般的女子所说,便不显得可怕了,反而有几分香艳的意味。 烛台切久久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主君……你这是?”他低声询问,“梳头的话,我自己来便好了,不敢劳动您。” “啊……少爷,我不是那个意思呢。”阿定笑着走上前来,贴近了烛台切的身体。她踮起脚尖,双手捧住男子的面颊,将自己柔软的双唇递上前去,“我想要一个与您血脉相连的孩子呢,少爷。” 她的眉眼、五官都太靠近了,柔软的、带着浅淡香味的身体,就这样贴着他,与他的身躯严丝合缝地待在一块儿。连吹拂出的、近在咫尺气息,都似乎是在引诱着男子。 烛台切蹙眉,血液似乎在躁动了。 于是,他接纳了主君的好意—— 阿定的吻,有着令人心颤的魔力。 第5章 锻刀 阿定似乎是做了一个很混乱的梦。 这是一个餍足的、颠倒的、令人面红心跳的梦。 可惜的是,她醒来后,就不再记得梦境之中发生了什么。这样的事情是常有的,人类总是在梦醒后想不起睡眠时所梦见的东西。 其实阿定其人,原本的记忆就有些零落了。她记不得自己死后与生前发生过的一些事,就像是记不清梦境的场景一样。 本丸的天亮了,屋外有鸟儿在啾啾啼鸣。隔着一道门,传来了加州清光与一名男子的争吵声。 “要见主君的话,至少要说明一下缘由吧?无缘无故打扰主君休息,我可不敢!”这是加州清光的说话声。 “见到了主君,她自然会明白我是何而来的。”另外一个男子说。 “那可不行,烛台切先生。”加州清光反驳。 “总之,让主君见我一面,她就会留下我的。”男子的声音很沉稳,还透着一分暧昧的笑。 阿定揉了揉眼睛,披着外衣,推开了门,询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与加州清光争吵的人,名唤“烛台切光忠”,是一位身量修长、体态挺拔的英俊男人。见到主君步出房间,他扬起头来,笑说:“主君,昨夜你可曾休息好?” 烛台切知道,答案一定是“不好”。 面前的主君松散着乌黑的长发,皎白的肌肤染着初初梦醒的晕红,那冶艳的面容也染上了几分令人迷恋的倦懒。 正是这个美丽至妖异的女子,昨夜留在他的房中,直到后半夜才离去。 烛台切一向不吝啬自己的温柔,昨夜,他也竭力对主君温柔以待。 阿定点了点头,腼腆地说:“谢谢关心,我休息得很好。”顿了顿,她迟疑道,“……请问你是?我不太记得清了,是烛台切先生吗?对不起,我有些笨,所以一时记不住所有人的名字。” 烛台切愣了一下。 主君的表情,着实不像是作伪。那副自我谴责的羞愧,一点儿都不像是假的,她似乎确确实实没记住他的名字—— “主君……”烛台切蹙眉,问道,“昨天晚上,您还喊过我的名字呢。” “昨天可是由我守在这里的。”加州横抱双臂,慢慢道,“主君不曾踏出这里一步。” 阿定小小地“唔”了一声,温柔地笑了,说:“烛台切先生认错人了吗?我昨天一直在这里休息呢。” 烛台切光忠愈发愣住了。 整个本丸,只有她这一名女子,他又如何认错? 也许只是她不想在加州清光面前承认这一切? 啊,一定是这样的吧。 如此想着,他露出了笑颜,道:“那就是我在梦游吧,既然主君休息的不错,我就放心了。”然后,他就告辞离去了。 望着烛台切的背影,加州清光有几分不解:“只是为了问问主君的休息状况吗?真是奇怪……”说罢,他转向阿定,催促道:“既然醒了,就收拾起身吧,今天还有其他工作要做。” 如昨日一般,三日月也在早饭后前来。 “主君看起来精神很好呢。”三日月笑眯眯地对阿定说,“看上去特别愉快的模样,是做了什么温柔的梦吗?” 三日月的询问,令阿定想起了那个颠倒混乱的梦境。她的面庞微微一红,小声地说:“确实是做了一个很不错的梦吧……但是,仅仅是梦境而已。” *** 今日的课程,是教导阿定如何锻刀。 三日月与加州带领阿定来到了锻刀所在,年轻的刀匠已经在等候着了。因为锻刀室内燃烧着炉火,所以热烘烘的,熏得阿定的额上挂起了汗水。 不同数目的锻刀资材,可以打造出不同的刀剑;至于具体所需的资材数目,则需要阿定自己来决定。 站在熊熊的火炉前,阿定犹豫不绝地说:“这个……冷却材和玉钢,一下子放这么多,真的好吗?我觉得放一份两份就够了……” “至少也要五十份,否则连短刀都无法锻造出。”加州提醒道,“不要那么小家子气啦,你现在可是本丸的主君,不是吃不饱饭的小姑娘。” 阿定被教训了一声,只好闭着眼睛将资材数目圈好,把表格递交给了刀匠:“我我我也不知道我放了多少份玉钢!拜托您了!” 刀匠很利落地应下了。 新锻造的刀剑,将在三个余小时候出炉。 锻刀结束之后,则是教习时间。作为一名本丸的主君,三日月认为阿定有必要学习最基础的文字。学习的场所是阿定的卧室,三人走向卧室时,却看到阿定卧室外的走廊上,徘徊着一名男子—— 是烛台切光忠。 想到烛台切今日早上莫名其妙的行为,加州出声了:“烛台切先生,又有什么事吗?” 烛台切扬头,不答复加州清光,只望向阿定,笑问:“主君,您不考虑将我留下,单独聊一聊吗?” 明明昨夜的时候,她倾吐了许多可爱的话,还说过今日还会来见他的。可是眼看着半天过去了,主君都没有动静,烛台切有些坐不住了。 莫非主君不打算兑现昨夜的话了? 烛台切的话太过笃定,让加州都有些疑惑了——主君才来到本丸数日,烛台切又是如何与主君熟识的呢? 阿定眨了眨眼睛,询问道:“要聊些什么……呢?”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烛台切实在不能说的太明白,只能含蓄地笑说:“啊,就是昨天晚上的事情。” “可是……”阿定说,“昨晚什么都没发生呀。” ——她真的只是睡了一觉而已,还做了一个相当温柔、狂乱的梦呢。 烛台切再次愣住了。 主君的这句“昨晚什么都没发生呀”,真是令他愉快不起来,还有些低落。 这是打算翻脸不认人了吗? 他可不想承认,自己被这么年轻的主君给伤到了。于是,烛台切笑了笑,说:“那就当我是在胡说八道吧。”说罢,他便再次转身离去了。 “……奇怪的男人呢。”阿定说。 三日月安抚地牵住了她的手,说:“不用害怕,虽然本丸的大家抗拒人类,可是我会保护你的哟。” *** 三日月为阿定准备了一些书籍,基本都是些带着插画的绘本,不会看的很吃力。阿定只认识几个简单的字,比如“与谢郡”的与谢;其余的字,还需要三日月一一教导她来辨认。 因为自认蠢笨,所以阿定不敢偷懒,只能咬紧牙关努力地记着。 三日月跪坐在矮桌旁,俊秀的身姿透着平安贵族式的风雅,绮丽清俊。带着笼手的白皙手掌,翻过微微泛黄的书页,那书页摩擦的细响可真是动人极了。 门扇合着,加州清光守在门外。屋里有着淡淡的熏香,十分好闻。 “啊……这个故事,可能不太适合让主君听,是一个鬼怪的故事。”三日月指向了绘本的某一页,“主君害怕吗?”他笑吟吟的,一副逗趣的模样,“如果按捺不住好奇心的话,主君可以坐在我的怀里听哦。” “请说吧。”阿定回答。 她才不怕鬼怪呢。 毕竟自己就是一抹幽魂。 “这个故事啊,说的是江户时代的乡下,有一位貌美夺人的小侍女,叫做‘贞’。” “贞、贞?”阿定惊了一下,“和我的名字一样呢……” “确实是与主君的名字听起来一样呢,都是‘SADA’。不过,汉字并不一样。”三日月宽慰道,“只是重名而已,我们的本丸里有一位‘贞’呢,主君请不用在意。” “嗯。” “阿贞所服侍的主人家,有一位年轻的少爷。少爷是一名厉害的武士。与阿贞情投意合。” “这是什么故事呀……”阿定有些面红耳赤,“不是说,是个鬼怪故事吗?” “只可惜,好景不长。少爷并不是一个忠贞的人,他很快移情别恋了。而他下一个迷恋的对象,却是自己年轻的继母,这个家庭的女主人——一名从大城市嫁来乡下的贵族女子。”三日月慢悠悠地念着这个奇怪的故事,“继母是个善妒的人,对阿贞妒火中烧。” 阿定露出了同情的眼神:“阿贞是下人,她一定没有什么好下场吧。” “是的,阿贞被女主人处死了。那之后,阿贞就化为了一道满含怨气的幽魂。”说到此处,三日月的声音忽然就飘忽起来,氛围也有些诡谲了,“她附身到了女主人最喜爱的东西上,每当女主人照镜子的时候,她就从镜子里幽幽地看着女主人……” 阿定想象了一下画面,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反复地问女主人:‘为什么要杀我呢?我做错了什么呢?’女主人更换了无数面镜子,却毫无用处,于是女主人便不用镜子了。可是阿贞却出现在澡堂、茶水、井水的倒影里。最后,女主人发了疯……” 听着三日月的声音,阿定觉得有点儿冷了,面色微白:“好,好可怕呀。” “这还没有结束,阿贞不肯放过背叛了她的男人。听说每当夜晚,阿贞就会出现在桥上,询问过桥的晚归男子:‘我能拥有一个与你血脉相连的孩子吗?’” 三日月的语气实在有些吓人了,阿定浑身一抖,有点不敢动弹了。 三日月见状,笑了起来。他自如地将她拢入怀中,趁着她僵直身体的时候,将一个吻落在她额头上,说:“哈哈哈哈……别当真。如果今晚害怕的睡不着,可以让我这个老人家陪你一起睡哦。” 第6章 新刀 阿定依偎在三日月的怀里,不敢动弹。 一是因为那个鬼故事,二是因为三日月的拥抱。 被一名算不上熟悉的男子拥抱着,阿定却并无任何“厌烦”与“挣扎”的想法。她只是个从未踏出过乡下的梳头娘,在她的认知中,贵族与武士便是如上天一般的存在。 能生活着就很好了,又何必在意其他的东西呢? 如三日月殿这样的大人物,那必然是如“将军”一般的存在了。他如果想要得到一个女人的话,那卑贱的侍女也只有感谢垂怜的份了。 三日月宗近缓缓地抚了抚她的脊背,笑道:“看起来是真的被吓到了,这倒是我的错处了,我不应该给你讲鬼故事的。” 教习继续。 阿定新锻造的刀剑,会在三个余小时候出炉。阿定不清楚“小时”是多长时间,只是听着三日月说“时间差不多了”,才意识到那把新刀该完成了。 “我可以去看看吗?”阿定有些小期待,“是我亲自铸造的刀剑吗?” “……啊,请恕我失礼。”三日月摸了摸女子的发顶,不失礼貌地回绝了,“这件事情并不适合您来做,主君只要在这里等候着就可以了。” “这、这样吗?”阿定点头,“听您的吩咐。” “虽然我教导了主君如何锻造,以后也会教导主君如何组织出阵等事宜,但是我认为主君只要了解一些皮毛就足够了。”三日月的语气很温和,如雨泛莲池一般,可他那如新月般的弯弯眼眸里,却有了一层深意,“这本丸里的一切任务,交由我们完成。主君只需要坐在这里,享受宠爱便够了。” ——不需要碰任何的东西。 ——不需要完成任何任务。 就像是一个漂亮的傀儡与花瓶,摆在房间的正中央,供人欣赏,那就足矣。 阿定没有察觉到任何的不妥之处。 她点了点头,声音中有一丝愧疚与感激:“三日月殿对我……太好了呢。我什么都不会,还要劳烦三日月殿和大家亲自动手,是我拖累你们了。” 三日月不答,又轻抚了一下阿定的额头,便踏出了房门。 他交代加州清光照看好主君的起居,便朝锻刀室走去。方被召唤来此世、赋予了形体的刀剑男子,已经穿上了正装,恭恭敬敬地守候在八叠大的参见室内了。 那男子有着水蓝色的短发,身影端丽严整,一身形似军装与礼服混合裁剪的笔挺衣物,将他的身材衬托得愈发完美颀长。 “我是一期一振。粟田口吉光所作的唯一太……嗯?” 一期一振话至一半,才发现有何不对。 前来接见他的,并非是本丸的主人,而是另外一柄刀剑,三日月宗近。 这实在是有些奇怪。 “请问,召唤我的主君所在何处?”一期一振露出柔和的笑,礼貌地询问道。 “她不会来了。”三日月慢悠悠地说,“以后你也不会见到她。在这里,你只需要遵循你的本心便可以了。” 一期愣了一下,问:“请问这是什么意思?我被主君赋予形体、召唤来本丸,难道不是为了守护历史吗?” “啊,我们这里稍稍有些特殊。”三日月解释说,“‘规矩’这样的东西,已经作废很久了。所谓‘历史’,也只不过是依照大家的爱憎来修改的东西,你不必在意。” 说罢,三日月的眼眸微微一阖。 面前的一期一振…… 是一把纯粹、锋锐的太刀。 没有染上任何暗堕的气息,与这里所有的刀剑都不一样。 和三日月,也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 “那,主君他……”一期蹙眉问。 “我说了吧,”三日月哈哈笑了起来,“你不会见到她的。” *** 三日月走后,加州清光推门入内。阿定还坐在矮桌前翻着绘本,绘本上方的《御衣怪谈卷》数字,甚是明显。 “他……给你讲鬼故事?”加州拨弄了一下红色的指甲,语气有些奇怪,“什么啊,明明我才是近侍,三日月却一副是主君最亲近之人的模样……” 这面庞漂亮的少年,似乎有几分不得宠爱的恼恨。阿定瞧见了,便说:“抱歉,加州大人,我也不知道该让近侍做些什么呢。三日月殿说,我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坐在这里就可以了……” 说着,似乎还露出了一分愧疚。 加州听了,有几分诧异。 让她什么都不做,岂不是令阿定丧失了成为审神者的意义? 对于任何一个有心气的人来说,这都是一种尊严上的侮辱。加州想象不出任何一个武士、贵族,会因为被架空权力、无所事事而感到愧疚的。 “三日月是这样告诉你的?”他问道,“你答应他了?” “嗯。”阿定点头,眼里盈着一层快乐之意,“毕竟三日月殿是那样温柔的好人呀。他一直……在帮我……吧?” 加州清光看见她这副单纯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怎么谁都相信呢! “哦,既然如此。”加州清光冷哼了一声,“那让你去厨房做菜、挑水擦洗地板,也是一样的吧,反正你根本不会干审神者的工作嘛。三日月让你什么都不做,你就答应了,那还不如做做家务,替本丸分忧。” 说罢,加州清光就自顾自地离开了。 *** 午后下起了一场雨,雨水将院中的叶片洗得碧绿。从午后至傍晚,淅淅沥沥的雨声就没有停下过。傍晚时,加州清光想到自己的近侍职责,又重新走向了主君的房间。 哗啦啦—— 似乎有绞水的声音传来。 加州有些奇怪,便加快了脚步。 是谁在叨扰主君休息? 转过拐角,他便看到了令人诧异的一幕。阿定穿着她自己带来本丸的那一身衣服——洗得发白的、陈旧的和服,袖口捋至肩上,用红色绑带固定成利索模样——她蹲在自己的房门前,脚边放了一个盛满水的木桶。 她将一块毛巾放在水中清洗,随后绞干。摸一摸额头的汗水后,便擦起地来。 “你……”加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随口说了一句“那还不如做做家务、替本丸分忧”,没想到这家伙竟然真的老老实实地擦起地板来了! “你在做什么?”加州三两步跨到她面前,将木桶移开,质问道,“你还记得,你是主君吗?” 阿定跪坐在他脚边,眼里有着惑意:“我只是想着,这样就能帮上一点小忙……” “我说让你做,你就做了?你不会发怒吗?我都说了那样的话了。”加州弯下腰,一缕黑色发丝从耳边垂落下来,“我让一名审神者去做奴仆才做的事情,你不生气吗?” 阿定还是很疑惑:“为什么要生气呢?”她顿了顿,露出了柔顺的笑容,“不如说,虽然很害怕,但在本丸这里,第一次有了‘做人’的感觉。被重视的滋味,可真好啊。我为什么要因此而发怒呢?” “……”加州清光说不出话来。 阿定理了一下耳边散碎的发丝,垂下眼眸来,语气很恭敬:“虽然我不需要吃饭,可是大家却会给我提供丰盛的饭菜。每天都能洗热水澡,房间很大,还有漂亮的新衣服,也有鞋子穿。不用担心饿死、淹死、被打死……” “啊,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能过上如此幸福的日子呢。”阿定说。 加州沉默了。许久后,他叹了口气,说:“我只是在说气话而已,您是主君,不需要真的做这些家务活。” “啊没事没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嘛。”阿定笑着继续洗起毛巾来。 “我叫你站起来!”加州清光有些动怒了,“好好爱惜你的手!” 阿定瑟缩了下,不由自主地把自己那有着老茧和黑色旧疮痕的手藏到了背后,口中还是道:“一直白吃白住,也很不好意思呢,就让我帮忙做点什么好啦……” “起来。”加州清光撩起了袖口,沉着声,把她拽了起来。 “加州大人……”阿定的眼神似乎有些慌乱。加州清光这才意识到,他似乎是和自己的主君靠得太近了——主君那雪色的肌肤,都近在咫尺了,仿佛只要轻轻一歪头,就可以碰到了。 他蹙着眉,漂亮的红眸里泛开了一丝令阿定看不懂的情绪。 “以后不用做这些杂活了。”加州清光伸出双臂,拥住了她,“你已经不再是那个小侍女了,而是我们的主君了。……是那种,可以因为我‘不够可爱与讨人喜欢’而舍弃我的存在了。” 阿定听了,微微一愣。 雨水沙沙,从屋檐上淌下,交织成一片雨幕。她想拍一拍加州的背,可又怕自己的手玷污了加州那绝不便宜的衣物,便改成了用袖子蹭了蹭他的肩膀,口中说:“放心吧,我不会舍弃加州大人的。” 声音也很轻柔。 加州清光的眸光闪动了一下,随即,他将女主人抱得更紧了。 第7章 契约 从这一天开始,加州清光对阿定的态度就好了许多。虽然偶尔还会闹闹别扭,没来由地生闷气,但至少不会再说出“你去做家务”之流的气话了。 阿定与加州的关系,也渐渐亲密起来。 虽然亲密,但阿定知道,有一个人是绝对不能在加州清光面前提起的,那就是大和守安定。无论前一刻的加州是如何心情愉快,只要阿定不小心说到这个名字,加州便会沉下面色,然后干巴巴地说“与您无关”。 次数多了,阿定未免有些担忧。 趁着三日月来教导读书的时候,阿定扯扯三日月的袖口,问道:“三日月殿,加州大人与那位大和守大人之间是怎么回事呢?” 三日月宗近捧着茶盏,烟气氤氲,他的眼睛含着一层朦胧的笑意。“您对这件事感到好奇吗?”三日月放下茶盏,道,“大和守安定与加州清光曾拥有一位共同的主人,似乎是个叫做‘冲田总司’的武士吧。大和守对那位冲田先生有些怀念,前主君便让他回到那位冲田先生身边去了。” 阿定并不知道“冲田总司”是谁,但她觉得这是一件很好的事。 “不好吗?回到怀念的主人身旁。”阿定托着面颊,疑惑地说,“这是很令人高兴的事情吧?为什么加州大人总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呢?” “啊,这个嘛,哈哈哈哈……”三日月宗近温和地笑了起来,笑声含着一份无可奈何的宠溺。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阿定却觉得自己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因为三日月此时此刻的模样,就像是面对无知无畏的孩童似的,既无奈又好笑。 “那位冲田先生未满三十便因病去世了。大和守回到了他的身旁,也不能一直守护着他,因为‘病故’的命运是无法改变的。大和守能做的,就只是在冲田先生活着时,尽力达成他的夙愿。” 赢得那些本应该输掉的战役,救下那些本应该战死的人,杀掉埋藏在组内的长州藩细作…… “历史就这样被改变了。”三日月轻描淡写地说,“但是,居住在本丸的大家都是为了保护历史而生的。不仅不保护历史,反而肆意改变历史,这样的付丧神是会受到惩罚的——那便是所谓的‘暗堕’了。” 阿定听得云里雾里,问:“暗堕了,会怎样呢?” “唔,也没有什么吧。脱离与主君的契约,性格渐改,最终丧失自我,乃至于消弭于世间,大概就是这样。”三日月悠悠道,“所以加州才会如此厌恶前主君。——一想到挚友会性格大变又丧失自我,谁都高兴不起来吧。” “加州大人,就没想过将那位挚友带回本丸吗?”阿定问。 “前任主君并不允许这样的事喔,那位主君最想看到的,便是付丧神们消弭疯狂的模样了。”三日月摸了摸阿定的发顶,“不过,加州清光也试过偷偷将大和守带回来。” “结果呢?” “非但失败了,加州还差点把自己也赔上去了。”三日月说,“留在那个世界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他差一点也和大和守一起停留在冲田先生的身旁。最后,还是我将他带回来的。” 阿定的眼帘动了动,声音里有一分难受:“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呢。我还以为,有食物、热水和衣服的大家,会过着幸福的生活。原来,即使能够活下去了,也未必能活得幸福啊。”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贪心’吧。”三日月说。 面前男人的笑容,着实温存动人。阿定偷偷望着他的笑意,心里有了一个奇怪的疑问:“三日月殿……有‘贪心’的东西吗?” “有。”三日月点头,道,“我还是想知道,主君的名字。” “就是‘定’呀。”阿定有些烦恼,“我真的没有姓氏。” “不一定是真实的姓名——”三日月凑近她耳旁,轻声地说,“而应当是你最重要的,被最多人呼喊过的名号;象征着你的一生的名字。” 他的声音似乎有着魔力,让阿定的脑海里隐隐约约浮现出奇怪的东西来。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种鬼怪,会以梳头为名,引诱晚归的男子一夜风流。被引诱的男子会变得神思恍惚,终日颓颓……” “据说是被负心男子辜负的鬼魂所变,迟迟不肯离开世间……” “谁知道她生前叫做什么呢?但是丹后的人都说,那种鬼怪叫做……” “叫做……” “櫛姬。” 这些声音只出现了一瞬间,就从阿定的脑海里悄然隐去了。她揉了揉眉头,说:“就算三日月殿这样说,我也不会凭空生出新的名字来呀。” 三日月宗近只笑着,并不答话。 这一日,便这样过去了。 *** 夜晚,阿定在入睡后,复又重新睁开了双眼。她如前次一般,以悄无声息的脚步缓缓走出了房间。低垂的袖口,掩去她手中紧握着的、从不离身的梳子。 衣摆拖曳在地板上,发出娑娑轻响。 当这声音在烛台切的房门外途径时,已经入眠的烛台切忽然想到了什么,匆匆起身,推开门来。 “主君……?” 廊上的女子停下了脚步,朝他投来一瞥。继而,她唇角一弯,露出一道甘甜的笑来:“您想梳头吗?少爷。” 这句话就像是一道魔咒,令烛台切的记忆又回到了初初见到主君的那个夜晚。他轻笑了一下,走上前去握住阿定的手,低声说:“请到我的房间里来吧。” 女子拖曳的裙角,在地面上兜转一圈,便朝着他的房间去了。 “我还以为主君已经不记得我了。”烛台切说。 阿定步入了男子的房间。待房门合上后,她便从背后抱紧了男子高大的身躯,将柔软面庞埋在他的脊背上。旋即,烛台切便听到了她喃喃自语般的声音。 “我可不能在别人面前承认这种事情呀……” 这句算不得解释的解释,却令烛台切的心情愉悦起来。他牵起主君的手掌,轻吻了一下,说:“那就请把今夜留给我吧。” 一会儿,烛台切又询问:“主君还会再来见我么?”他捉住女子的手指,飞快地亲了一下。 他怀里的女子仰头无声地笑了一下,声音绵软:“大概是在三天之后吧……?” 此时,烛台切似乎听见走廊上有离去的脚步声。他蹙眉细听,却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刚才是有人在他的房间外吗? 大概是错觉吧。 *** 阿定又做了一个颠倒温存的梦。 这次的梦,更为令人面红心跳,让醒来后的她只能一直捧着红通通的、番茄似的面颊发呆,脸上滚烫的温度几乎要把手指给灼伤了。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加州清光来喊她起床,看见她这副呆滞的模样,还疑惑了好一阵子:“怎么回事啊?那副脸色。” 阿定可不敢多说,立刻利索地起床收拾起房间来。将一起都打点完毕后,她就老老实实地坐在房间里等三日月来进行今日的教导。 没记错的话,今天也是要锻刀的日子。 她觉得这样子端端正正跪坐在房间里的模样,就像是等候主人临幸的妾室一样,还有点令人羞涩。 正在如此思虑间,她的房门前忽然飞奔过了几只毛茸茸的小动物——也许是猫、也许是别的什么东西,总之很是活蹦乱跳。阿定见了,忍不住便朝外追去。 “刚才是有猫咪跑过去了吗?” “是五虎退的小老虎吧。”加州清光答。 阿定又朝着庭远里走了几步,只可惜,那几只小动物的影子已经不见了。她正在心底感到可惜之时,不小心瞥见对面回廊的角落里,似乎转过了一道人影。 明明只是普通的人影而已,她却觉得那家伙似乎和自己之间有着什么契约似的。总之,格外吸引她的注意力,让她产生了“我想要见见这个人的想法”。 “主君,在看什么呢?”三日月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啊……三日月殿。”阿定匆忙朝俊美的太刀行礼。她偷偷望一眼那已经没有了人影的回廊,说,“请问本丸里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好像是水蓝色的短发,穿着的衣服大概是黑的?似乎有披风……” 三日月的心底冒出了一个名字来。 ——是一期一振。 “没有这样的人。”三日月回答,“怎么了?为什么这么问?” “……那可能是我看错了吧。”阿定有些失落,“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我的脑海里就冒出了‘想要见见这个人’、‘这个人是属于我的’这种奇怪的想法来。” ——“想要见见这个人”。 ——“这个人是属于我的”。 三日月的笑容有些微妙了。 “啊,这个嘛……哈哈哈……人偶尔确实会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的。”三日月说,“不用在意。我的同僚甚至还会希望面前凭空出现一碟油豆腐呢。” 这么一说,阿定觉得自己的胡思乱想也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今天是要锻刀吗?三日月殿。”她的眼睛微亮了起来。 “不是哦。我改变主意了。”三日月笑眯眯地回答。他微睁开双眼,声音愈发地温柔了,“从今天起,主君不需要再锻造刀剑了。有我们来守护你,已经足矣。” 像一期一振那样的刀剑,只有一把就足够了。 第8章 道中 一期一振所来到的这个本丸,着实是个奇怪的地方。 一期知道,自己是为了“守护历史”而被赋予了形体、被召唤至世间的。然而,这个本丸却处于一种无序的状态,似乎连“主君”都不存在,就更别提组织出阵等任务了。 如此一来,他只能在本丸里虚耗时光,百无聊赖地暂居着。 来到本丸的刀剑并不多,大家很有默契地保持着深居简出的作息。偶尔,一期甚至会觉得这一片房屋里,只剩下了自己在呼吸着。极端的寂静,总是令人有些困扰的。 一期一振有许多弟弟——那些名为“藤四郎”的短刀们。但是,这所本丸里只有三柄吉光所铸的短刀,且他们的性格也像是被本丸所感染一般,变得极为安静。 终于有一天,一期决定结束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 他扣开了三日月宗近的房门,对着这位悠悠喝茶、姿态闲适的太刀说道:“我来到本丸之后也休息的足够久了,请派遣任务给我吧。” 三日月的手指在茶烟中晃了晃,口中道:“没有任务噢。” “怎么会?”一期保持着跪姿,疑惑道,“三日月殿,我们可是为了守护历史而被召唤的。” “啊……历史。”三日月弯弯的眼眸微微睁开了,那如蓝黑夜幕一般的眸子里,流露出暗暗的锋芒来,“历史并不重要。你来的第一天,我就敬告过了,请遵从本心。” 一期微愕。 这又是什么意思? 不保护历史,反而放任历史被时间溯行军任意修改吗? 这样的所作所为,和那些暗堕了的刀剑也并无区别了,简直是荒唐。 一期一振还想解释一句,走廊上忽然传来了加州清光的声音:“三日月殿,主君找你喔。”待加州走近了,察觉到一期一振的存在,加州才察觉到自己失言了,匆匆改了口,“啊,是,是那个孩子……说是要请教一些学习的问题。” 说罢,很有敌意地望了一眼一期一振。 这句话虽然简短,却让一期获悉了一个讯息:这座本丸,是有主君的。 加州清光很快离开了,不愿多透露一言。然而,一期却把这件事记下了。 *** 傍晚时分,一期一振踏上了通往内院的走廊。 他的想法很简单——既然三日月不肯理会他,那他就去直接见主君。主君一定在本丸里,只要将内院的房间一间间搜寻过来,必然能够见到她。 夏日傍晚时的蝉鸣冗长枯燥,一声声的,令人心底微烦。夕阳斜斜投落,被屋檐分割成细长的形状,一直落入走廊的内侧。一期一振走过一间间房间,试图寻找到主君的所居。 左右二侧的房屋都已搜寻过了,并无收获。眼前的道路,只剩下中道最笔直的那一条。 当一期一振要继续向前时,却有一个人拦住了他。 “一期,前面不可以去噢。” 一期抬头,却发现是鹤丸国永伸手拦住了他。 “鹤丸殿,其他人都是可以随意出入这里的。”一期认真强调,“我亲眼看到加州清光、五虎退与三日月宗近从这里经过。为什么只有我不可以?” “是的,只有你不可以。”鹤丸灿金的瞳眸中,有一抹奇怪的笑意,“因为一期和我们不一样嘛。” 一期一振有些想不通,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主君住在这里吧?”一期说,“我想见见主君。” “不——行——哟——”鹤丸推了推一期的肩膀,令他慢慢向后退去,“主君已经累了,不想见任何人。” 就在一期一振被推至拐角后之时,阿定的身影在走廊上出现了。她手持一本书,与三日月结伴而行。听见有人在念着“主君”,她便停下了脚步,远远地问道:“鹤丸殿下,是有人宣召我吗?” 声音很柔美,像是轻拂过莲塘的风。 一期微微愣了一下,立刻想要向前走去。可鹤丸却用蛮力将他推得更后,藏得严实,还一边笑嘻嘻地回过头去,对那不知形貌的女子答道:“没有人啦,没有噢。” “鹤丸殿下……”一期的脾气是极好的,可此刻他也有些恼了。他握紧腰边的佩刀,钻过鹤丸的臂下,想要朝声音的发源地走去。 然而,走廊上已经空空如也了。方才那悦耳的女声,似乎只是一场空梦。 一期又朝前追了几步,依旧没有见得任何人,心底不由有几分失落。 “别难过啦。”身后的鹤丸来拍他的肩,语气有一种亲昵。鹤丸凑到一期身旁,淡金的眸半阖,口中道,“我敢保证,如果你见过她,将来只会更失落。” 说罢,鹤丸就离去了。 *** 这一天晚上,是阿定与烛台切约定好再会的时间。 虽然在梦境之中定下了这样的约定,可阿定本人却是一无所知的。她只是如平常一般洗漱、躺下,再合上眼睛。入睡前,还不忘小声默背了一遍今天所学习的东西。 在入睡之前,她忽然想到了今天所听到的那个声音。 ——“主君住在这里吧?我想见见主君。” 那个人是谁呢? 明明是个陌生的、素未谋面的人,可她却觉得那个人一定与她有着某种联系。 是那天所遇到的、有着水蓝色短发的付丧神吗? 啊…… 那个人,也想见她呢。 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吧。 等到睡熟之后,她灵魂深处的另外一个自我便觉醒了。 数日没有进食的、饥肠辘辘的阿定,复又起了身。她捏着梳子,悄然往外走去,想要去见那个名为烛台切的男子。然而,在中道上,却有人早已候着了。 月色浅淡,男子的影子投落在地板上,细细长长的。他靠着墙,脚百无聊赖地勾着地面。待听见阿定的脚步声,男子便自言自语道:“诶——?还真的赴约了呢。那天在光坊房间外听到的,原来不是我的幻觉啊。” 阿定犹疑了一下,仰起头来。 是鹤丸国永。 鹤丸挑起唇角,走近她,问道:“主君,你是准备去见烛台切光忠吗?” 阿定望着他,眨了眨眼,冶艳的面庞上有了惑人的笑。她缓缓向前走了一步,与鹤丸保持着寸步之隔,微微踮起脚尖来去够他的面庞:“……我是来见你的。”她用手指抚摸着鹤丸的面颊,声音轻柔。 鹤丸轻轻地“嚯”了一声,扣住她的手掌,问道:“不是骗我的吧?” “怎么会呢?”阿定歪过头,语气仿佛被为难的无辜,“您想梳头吗?少爷。不梳头的话,可是会死的哟。” “少爷?这可是很有趣的称呼呢。”鹤丸打量着与白日模样大相径庭的阿定,一副兴味十足的模样,“没想到看起来纯良柔弱的主君,竟然有这样的一面,还真是令人大吃一惊。” 阿定的眼帘颤了颤。“……您不喜欢我吗?”她的手指滑落下来,揪住鹤丸的衣摆,低声道,“不愿意给我一个……与您血脉相连的孩子吗?” 女子受伤的模样,真是令人垂怜。 鹤丸的眸子,危险地半阖起来。他用自己的身躯将女子逼迫到墙角,以双臂禁锢住她,以玩笑的口吻说道:“我当然愿意满足您的要求,主君。但是,我和光坊不一样,我是个贪心的男人哟。” “怎样的贪心?”阿定问。 “如果要了我的话,那以后,主君不准和其他付丧神们共度夜晚。”鹤丸的嘴角扬得很高,笑意透着一分促狭,“无论是光坊也好,还是三日月也罢,都不准。” “可以呀。”阿定答应得很轻松。她攀住鹤丸的双肩,在他耳边轻轻喃喃道,“我是很忠贞的女子,少爷,我是不会背叛您对我的爱的。……请让我为您梳头吧?” 鹤丸忍不住轻笑出了声。 旋即,他打横抱起这容貌艳丽的女子,轻松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未几步,他便在主君的额上落下一个吻,轻快地说道:“这是契约。从现在开始,主君是属于我的东西了哟。” *** 夜色已深,烛台切光忠在庭院里等候已久。 然而,与他约定好了的主君并没有出现。他反复徘徊了一阵子,在心底暗暗猜测,是不是那位貌似纯良柔善的主君又欺骗了他。 庭院的池塘里,倒映出夜幕中的月亮与他英俊的面容。鱼尾摇曳而过,带起的涟漪晕开了烛台切微微阴暗的容颜。 ——被一个小女孩玩弄于掌心之间了呢。 ——这可真是丢人啊。 他勾起脊背,以手背半捂住了面孔。旋即,他很快恢复了沉稳的模样。 第9章 伤口 次日。 阿定困倦地从睡梦中醒来。 不知为何,这一晚她并没有休息好。明明在柔软的被褥里安眠了一夜,可醒来时却觉得十分疲累,仿佛帮着做了一整天的工作似的。 虽然累,她却不敢表现出来,如常地收拾了自己。 今天是休息的日子,不需要学习,三日月也在忙别的事物。于是,她便提着群裾,小心翼翼地钻到了生长着植被的庭院矮丛之中,辨认着某些植物。 有些草茎碾碎了,可以拿来敷在伤口上。本丸的大家虽然是付丧神,但偶尔也会有受伤的时候吧。 “主君”。 阿定蹲在草丛里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喊她。一道高大的身影笼住了她,似乎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烛台切大人……?”她仰头,因为逆着日光,好不容易才通过轮廓分辨出这个藏匿在日光背面的人是谁。 话音刚落,一件物什便擦着她的耳畔险险飞过,如疾光似的,噗嗤一声钉入她身后的地面上。阿定耳旁细碎的发丝,被这件锋锐的东西所割断了,飘飘扬扬的落下来。 阿定的瞳孔瞬间缩紧了。 她僵硬地扭过头去,发现那半插在泥地中的,只是一块小石头罢了。 烛台切见她露出恐惧的面色来,说:“现在学会害怕我了吗?欺骗我的时候,却丝毫不显得害怕。”他说着,从走廊走入了庭院,朝阿定伸出了手,要扶她起来。 他伸出手的时候,显得彬彬有礼、谦逊成熟。 阿定却没有扶他的手。她起了身,低头战战兢兢地问:“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不然,烛台切何至于用那块石头来吓她呢? “昨夜做了什么,您已经完全忘记了?”烛台切一副不可思议的语气,“您真是我见过最健忘的人了。我虽然服侍于您,可也是个有脾气的家伙。” 阿定生怕被冤枉了什么,连忙自辨道:“我……是怀疑我偷了东西吗?”一提到“偷东西”这件事,她敏感的心就微微刺痛起来。于是,她努力辩驳道:“我没有偷过东西,从来没有。” 烛台切:…… 她的脑回路似乎和自己完全不在一条线上。 “我说的是——”烛台切弯下腰,用宽大手掌轻轻托住她的下巴,道,“您约定好在昨夜来见我,又爽约的事情。” 他的面庞近在咫尺,富有男性魅力的、高大的躯体,紧贴着阿定,令她不由得颤抖起来。一边仓皇着,她一边小声地说:“我并没有答应过您呀……” 下一刻,捏在她下巴上的手指陡然扣紧了,几乎要按入她的骨中。 “主君这个可耻的骗子。”烛台切的声音很温柔流连。 “真的没有……”阿定连连摆手,“烛台切大人是认错了人吗?” 她总是这样不肯认账,烛台切竟然想要笑了。 ——小女孩就是小女孩,以为嘴硬一会儿,咬紧牙关就能挺过去了吗? 就在此时,阿定忽然小小地惊呼了一下。原来是她的手指在草叶中划过,被锋锐的叶片边缘割开了一道口子。殷红的血珠子,立刻从那道细长的伤口里渗了出来。 烛台切蹙眉,立刻道:“我带你去处理一下伤口。” “啊,不碍事,小伤。”阿定摆摆手,并不在意的样子,“不疼不痒的,没必要特地给别人增加麻烦。” “走吧。”烛台切恍若未闻,牵起她的手,口中道,“这一回我就原谅你了。如果下次再爽约的话,我可是会生气的。‘骗人’可不是女人在情场上该做的事情。” 顿了顿,他侧过头,低声说:“……是真的不会再原谅你哟。到时候再求饶的话,就绝对来不及了。” 阿定在内心小声地说:什么和什么呀,这位烛台切大人可真奇怪。 烛台切带阿定去见了药研藤四郎,这是阿定第一次见到药研。 药研是一柄短刀,从身形上来看应当只是一位少年,但行事的做派却又是一副沉稳可靠的模样。阿定仔细想了想,用“外表的年龄”来判断刀剑是不对的,毕竟它们都存在很久了。 听烛台切说,这位药研曾经在战场上待了很久呢,是一柄很厉害的刀。 “主君受伤了?”药研见到阿定与烛台切,微皱眉心,推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 “只是被草叶割到手指了。”阿定一边盯着药研的眼镜,一边说。 ——药研鼻梁上的,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呢?是将军身边的潮流吧? 烛台切举起她的手掌,递至药研面前,说:“处理一下应该很快吧,辛苦你了。” 阿定瑟缩了一下。 她的手着实算不上好看——虽然指形原本是很好看的,但因为常年干活而布满了茧子,还有冬日留下的乌疮残痕,一看就是下等人的双手。 要把这样的手展露在男子面前,还真是羞惭。 药研却彷如没看到一般,不发一言地在她的手指上贴了类似胶布的东西:“这样就可以了。” 阿定道了声“谢谢”,立刻将手指缩回来了。 就在此时,鹤丸来喊烛台切:“光——坊——,三日月有事找你喔。” “偏偏在这种时候……”烛台切很抱歉地一笑,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药研,主君就请你先照看一下,我失陪一会儿。……我会让加州过来的。” 说罢,烛台切就离开了。 烛台切走了,阿定如释重负。 因为在她眼里,烛台切大人实在是个奇怪的人。 药研在一旁翻阅着书籍,很安静的模样,一点多余的目光都没有分给阿定,仿佛她不存在。阿定老老实实地跪坐着,目光却一直跟着药研的眼镜在移动。 终于,药研开口了:“主君在看什么?” “药研大人鼻子上的,是什么东西呢?”阿定好奇地问。 “……眼镜。”药研回答,“看书时戴着,比较方便。” 药研在心底叹口气:早就听说新任的主君是个很旧派的人,没想到是个真真正正的古人啊。 “那,衣服上那条长长的带子又是什么呢?”阿定愈发好奇了。 “……领带。”药研说,“搭配衬衫用的。” “衬衫是什么呢?”阿定问。 “平常穿的衣服。”药研回答。 阿定连问好几个问题,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奇心过了头,说:“啊,是我妨碍到您了,万分抱歉……” “……不必这样。”药研有些不适应,“照顾大将……不,照顾主君才是我的本职。” 药研察觉自己失口了,才匆匆将“大将”改为“主君”。 明明已经耗尽对审神者的希望了……不应该将这个含着信任与尊重的称呼再说出口了才对。 所幸,阿定完全没察觉不妥。 她以为那个“大将”不过是口误。 加州清光被烛台切告知主君受了伤,匆匆忙忙地来了。 “怎么会受伤的?就在我去找三日月殿的这一点时间里……”加州清光就像是来接孩子的年轻妈妈似的,头疼极了,“这可是我的失职啊。” “是、是我给您添麻烦了。”阿定窘迫地道歉。 “还好是小伤。”加州将阿定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听烛台切的语气,还以为你伤到了手臂,都不能动碗筷吃饭,要我喂你了。” 阿定小声说:“没有那么夸张呀。” 阿定要被加州领走了,药研放下手中的医学书籍,对阿定的背影说:“下次受了伤的话,不必害怕麻烦,直接来找我就可以了。……有其他的问题,也能来问我。” 阿定跟在加州清光的背后,迟疑了一阵,便笑了起来,柔顺地说:“我记得了。” 药研的话不多,可却给人很安心的感觉。 阿定记得,从前还没被卖入主家为奴的时候,隔壁家的长子也给过她“安心”的感觉——那时的阿定六岁,或者七岁——任何超过十二岁的少年,都算是她的哥哥。 即使那位隔壁家的儿子牙齿不齐整、脚趾里终日卡着泥沙,可因为他识字又会帮着做买卖,村里的孩子们都很崇拜他。那个男孩,经常关照她,并且说一些“长大了就要娶三郎家的女儿为妻”之类的话。 被卖入主家之后,她就再也没有遇见过待她那么好的人了。 *** 阿定走后,药研摘下眼镜,微微叹了口气。 那位主君最后笑起来的模样,可真是天真烂漫,让他不由感到有些愧疚。 ——前任的主君是个恶人,所以他也连带厌恶上了新任的主君。可明明这个连“眼镜”、“衬衫”都不知道的主君,是无辜的人。 主君予他以毫无保留的笑容,他却没有以完全的忠心回报,这还真是令人鄙薄。 日头渐高,午后到来了。今天有些闷热,令人昏昏欲睡。 一期一振来了。 他穿着便服,修长手指撩起半打的竹帘,屈身坐了下来。 “啊,一期哥。”药研朝他打招呼,“有什么事吗?” “听闻主君受伤了,她来过你这里了吗?”一期询问。 一期低垂眼帘,眸光落到了自己置于膝上的手背处:“上次我和你说的那件事……” 药研沉默了。 *** 前日,兄长一期一振来找他。 “是药研的话,一定会有机会见到主君吧?”温柔的兄长露出微微犹豫的神色,以恳请的语气道,“如果主君来见你了,能不能代我传一句话?——太刀一期一振,想要见见她。” 那时,药研点头应下了。 *** 而此时此刻,药研注视着面前的兄长,只能保持着沉默。 兄长是吉光唯一的太刀之作,是被称作“一生一振”的宝物。与其他短刀兄弟相比,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即便是在本丸之中,一期哥也是最为不同的。 所有的刀剑,都或多或少地染上了暗堕的气息,暗藏私心。 只有初初到来的一期哥,完美光耀得令人几乎要避开视线。 “我……”药研抬起眼帘,注视着面前俊美的兄长,口形微微变幻。 “说了吗?”一期微微一笑,温柔的笑颜令人如置春风。 药研的手微微攥紧了。 一期哥是他最敬爱的兄长。 是最敬爱的兄长。 是不应该违背的,应该给予信任的兄长。 是最亲密的人。 可一期哥…… 没有被染上暗堕的气息,已经与自己不一样了。 “……抱歉,我没有见到主君。”药研的眸光下落,“听说只是被草割伤了手指,不需要我特地来处理。” 说完,他的目光便移开了。 一期一振没有露出失望的神情。 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药研久久低着头,牙关咬得极紧。 他对自己说:啊。我可真是个令人鄙薄之徒。 第10章 失职 阿定今日的任务,是学习所谓“历史”。 对于阿定来说,“历史”这样的东西实在是太抽象了。她的世界仅限于乡下的那方小院子里,三日月提起的什么“卑弥呼女王”、“圣德太子”、“摄关”之类的词,都令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乡下的侍女,能知道些鬼神之说和将军的姓氏,就已经算是博学多识了。 三日月见她一副苦手的样子,便取来一本册子,说:“如果实在苦手的话,不妨先了解一下本丸之中的各位。……主君不必太过紧张,这些历史只是说来消遣无聊罢了,没必要记住。” 三日月说的是实话。 这个本丸并不需要主君,他教导阿定学习也只不过是装装样子顺带逗弄一下她罢了。大字都不识得几个的乡下梳头娘,又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担当起守护历史的任务? 阿定翻开名册,见到其上有许多名字。她已学了不少字,零零散散地也能认出些来——譬如“三日月宗近”、“加州清光”、“笑面”、“虎”。 “是大家的名字呢。”阿定翻着名册,一副新奇的样子。 她低下头,乌黑的发丝从颈上滑下,露出一截莹白的肌肤。三日月的目光垂落下来,掠过她的后颈,却惊觉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淡淡的红色,似乎是一片将要退尽的淤痕。 三日月微蹙起了眉。他倾身向前,用手指撩起那缕发丝,以便自己看得更确切一些。 没错了…… 这是不知道哪一位留在主君身上的吻痕。 “三日月殿在看什么呢?”阿定一动也不敢动,“很痒啊。” “主君照过镜子吗?”三日月的语气微妙了起来,“脖子上有不得了的东西呢。” 他的声音淡淡的,没了往日的温和。阿定从来只见过三日月温柔的模样,此时他改变了语气,阿定不由有些忐忑:“还、还没有……怎么了?” 说罢,她紧张地捧过一面镜子。不知以什么材质所制的镜面,清晰地映照出她的模样,也使得脖子上的吻痕显露无疑。 阿定看到这个痕迹的第一眼,就清楚地明白了这是什么。 “这……”阿定嗫嚅着,面色苍白,“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三日月不说话,只是将镜子反扣在了桌面上。 他的心底很不愉快。 属于自己的囊中之物,被别人用脏手偷偷地碰过了,换做是谁都不会高兴的。 他每天来教导阿定,这就像是饲弄着一只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一样,是一种消遣,也是为了将来享受她的时候更为愉快一些。 可是现在却有人提前动手了,真是令人不快。 他提起了阿定的衣领,使其将吻痕遮盖住,淡淡开口:“这是加州清光的失职,他已经不能作为主君的近侍了。” “等、等等!”阿定小声争辩道,“连我自己都没察觉的事情,加州大人又如何得知呢?这并不是加州的过错吧……啊,也许,也许只是被虫子咬了一口……” “失陪一下。”三日月没有理会她的争辩,起身朝外走去。 阿定忐忑不安地留在原地,摸着自己颈上的肌肤。 她当然知道这个痕迹代表着什么,但她真的不知道是谁干的。每一天的夜里她都留在房间里,除了做了几个奇怪的梦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 ——奇怪的梦? 阿定的面色忽然白了一下。 难道那些零零碎碎的、让人无法回忆起男子面容的梦境,都是真实的吗? 她正在思虑间,门外就传来了加州清光的争辩声:“那绝无可能!我怎么可能会让居心叵测的人靠近主君的身侧?说那是我的失职,我是不会承认的……” “既然没有人能在夜晚靠近主君,那么,是鬼么?”三日月的声音带着笑,“既然如此,那不妨请笑面青江来担当近侍吧?” 加州清光失语。 好一会儿后,两人的争执声才轻下去。阿定走出房门时,三日月已经离开了——看得出他似乎真的生气了,以往的他从不会无礼地直接离开,而是会向主君告退。 加州抱着刀,一副恼极了的样子,红眸里亦闪着些微的怒火。 “加州大人……”阿定担忧地喊。 “从明天起,我就不是你的近侍了。”加州清光撇一下嘴,低声道,“不知道他会找谁来当你的近侍呢?……就算你是主君,也无法自主决定事情,还有一点可怜呢。” 加州怜悯的语气,让阿定有些难为情。 但她早已习惯了被人呼来喝去、随心所欲地操控,所以她打心底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一个卑贱的下等人,又怎么会有做主的权利呢?当然是武士大人说什么,自己就照着做了。 气氛很不妙,阿定低着头,假装翻阅手中的名册。 随意一翻,就在最后的位置看到一个似乎是新添上去的名字。 “一期一……”阿定眯着眼,很艰难地辨别着最后一个字,“这个字是什么?” “是一期一振。”加州替她念了出来,“‘一生只铸一振’的意思。” 阿定的视线反复扫着这个名字,心里有着奇妙的感觉。 啊,是一生只有一把的刀呢。 “一期一振是怎样的刀呢?”阿定询问。 “啊……我也不是很清楚。”加州清光的视线望向远方,“他才刚来不久吧。” “是我锻造的那把吗?”阿定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加州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顿时有些懊恼,“总之,他很忙就是了。平常的任务他都不会参与,三日月殿也不会允许他来见您的。” 没有人希望一期一振见到主君。 一期一振阿定亲手锻造出的刀剑,他必然是希望守护历史的,也肯定会对阿定忠心无二。但是,本丸里这群习惯了自由的付丧神们,已经不想再回到时之政府的约束之下了。 “很忙吗?”阿定有些失落了,“还以为能见见我亲手铸造的刀剑呢。” “……” 看到她这副失落的模样,加州的心底有些不是滋味。他红瞳微动,声音里微有一分自嘲:“是啊,我这样天天见到的人,主君当然不会想再见了。只有一期才是最新鲜有趣的吧。” 顿了顿,他又低声道:“我本来就不惹主君喜欢嘛。” 阿定懵了一会儿。 加州清光的这副语气…… 怎么说呢?还有点熟悉呢。 好像是从前在夫人的口中听过吧?原话似乎是“大人的身边有了更新鲜有趣的年轻女人,当然会对我这样天天见到的黄脸婆感到厌烦啦”。 不知怎的,阿定忽然很想笑。 “我怎么会不想见加州大人呢?”阿定说,“只不过是因为没有见过一期一振,所以有点好奇……仅此而已。” 加州注视着她的面庞,忽然问道:“主君真的,很想见一期一振吗?” 他的心底忽然涌现出了一个想法。 ……只是见一面的话,应该不要紧吧。主君是很好哄骗的人,三日月殿不会让她被一期一振影响的。 “嗯呐。”阿定点了点头,握住了加州清光的手,“我总觉得,我和那个人之间像是有什么契约似的。” “……因为你是为它铸造了实躯的人嘛,这是当然的。”加州清光撇开头去,小声说,“要见他的话,也不是不可以。我能将他带来。” “真的吗?”阿定露出快乐的神色来。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加州清光说。 “请说吧。”阿定答,“我一定尽我所能。” “主君能将大和守安定带回本丸吗?”加州清光抬起头,问,“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我怕他继续留在冲田先生的身旁,最终会消失在历史之中。” 阿定踌躇了一下。 这么重大的任务,她一点儿自信都没有。但是加州清光一直这样照料着自己,明天起他就不是自己的近侍了。如果不答应的话,那实在是太可耻了。 “……我会试试看的。”阿定说。 虽然,她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做。 等明日三日月来的时候,再问一问他吧。 *** 因为是当近侍的最后一个晚上,加州清光并不能如往常一样入眠,反而清醒得不得了。他披着发丝坐在窗前,心底慢悠悠地想着一些事。被摘下的耳坠放在枕旁,于月光下散射着黯淡的光。 就在此时,他听见主君的房间似乎有了什么响动——窸窸窣窣的,好像是主君起身了。 加州揉了揉眼,站起来轻声询问道:“主君?怎么了?” 门扇推开了,他的主君从门后步出。 阿定松散地披着寝衣,手中捏着一柄梳子。她的眼睛有些无神,像是被什么东西摄走了魂采。可当她望向加州的时候,那双眼又忽然如点了星辰一般,变得灵活妩媚起来。 “呀……少爷。”她说话了。 从前的每一次,她只是无声地路过了这个熟睡的近侍。今夜还是她第一次在夜间遇到没有入睡的加州清光。 “少、少爷?”加州清光有些奇怪,“这是什么称呼……” “您想梳头吗?”阿定询问他。 加州清光愈发觉得古怪了。 他每日都陪伴在主君身旁,知道她平时是如何模样——面前这个笑得自如妖艳、仿佛在刻意引诱着男子一般的女人,绝对不是平日的主君。 “你是谁?”加州警觉地提起了佩刀,指向女子,“还是说有什么东西附在了主君身上?” “……咦?”阿定的笑颜略略散去了,“您不记得我了吗?白天的您还称呼我为‘主君’呢。” “……”加州后退了一步,咬咬牙,“这种不祥的气息又是怎么回事……” ——简直,宛如鬼怪一般。 “阿定就是我,我也是阿定。但是,我更希望您将夜晚的我称呼为‘櫛姬’。”她笑了,朝加州清光的面颊探出双臂,“我答应过你,会将大和守安定带回本丸来。” 此言一出,加州愣住了。 确实,这是只有他和主君知道的约定。 下一瞬,自呼为“櫛姬”的女子,已经吻了一下他的面颊,笑眼微弯,说:“少爷,和我共度这个愉快的晚上吧?” “等——等等!”加州有些慌张,可手却无法自抑地环上了她的腰。 更糟糕的是,他觉得心脏跳得厉害,脑海中不停地闪过平日主君的笑颜来,有一句该死的话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主君,我,我对你……”加州半阖着眼,觉得嗓间有些冒烟了。 就在此时,门忽然被推开了。 “加州,如果你觉得很棘手的话,就交给我来处理吧。”烛台切说着,除掉了自己的手套,声音沉稳,“三日月已经答应了,由我来接任近侍。” 第11章 出阵 “烛台切——?!为什么在这里……”加州清光有些惊诧。 “抱歉啊,原本以为今夜开始就是由我来担任近侍呢。”烛台切说,“没想到加州还在这里。也多亏我来了,才能让加州免于应对这种棘手的状况。” 所谓棘手的状况,大概就是指一旁的主君了。 阿定歪歪头,露出了困扰的神色,似乎在犹豫应该挑哪一位近侍留下来。 “主君……”加州将早已握不住的刀收回鞘中,微恼着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要让烛台切留下来吗?” 主君忽然变了一个人,而烛台切却是一副早就知道的表现。要说这里没有问题,他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但是,话里话外,他还是希望主君能让自己留下来。 烛台切看一眼加州,笑说:“主君不介意的话,还是让我留下来照顾主君吧。加州到底是不擅长这些事呢。” 加州微震,小声追问道:“我不擅长什么事?这是什么意思?” 烛台切一副无奈的样子:“看吧,这就是不擅长的表现了,一副一头雾水的样子。” 加州总觉得自己被无声地鄙夷了,可他又实在摸不着头脑。烛台切所说的“擅长的事”到底是指什么呢? 于是,他只能寄希望于阿定的决策。 “主君,请让我留下来吧。”加州认真地说,“这是我作为近侍的最后一个晚上了。” “……主君!”烛台切并不相让,紧追其后,“请让我代替加州照顾您吧。” 阿定的眼帘微阖,似乎是在斟酌着二人的话。 说实话,作为櫛姬的她,实在是不喜欢自作主张的男人。 由她来挑选、由她来决定,这才是正常的状态。 旋即,她笑了起来,说:“我是一个贪心的人。就请二位都留在这里吧。” 加州和烛台切同时愣住了。 然后,她就回去睡觉了。 ——被莫名其妙的争风吃醋打搅了心情,以至于连进食的心情都没有了。 烛台切苦等一夜,无事发生。 加州清光在一旁以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他,问道:“什么啊,烛台切先生所说的‘擅长的事情’,就是等在门口啊。” 烛台切:…… ——才不是!! 烛台切唯一的慰藉,就是他会成为照料主君的人。 这可是好不容易在三日月面前争取来的权利。 三日月还特地提醒过他,要注意鹤丸那家伙,别让他的恶作剧再惊扰到主君。言辞之间,似乎是有些生气的意思。 也不知道三日月是在对什么东西感到不悦。 *** 次日,阿定从三日月口中得知了新的近侍人选。 ——竟然是烛台切。 阿定着实有些害怕。 从早上起身开始,烛台切已经紧紧地盯了她好久了,像是要从她脸上瞧出什么来似的。 趁着烛台切守候在门外的时候,阿定扯一扯三日月的衣袖,小声道:“真的必须是烛台切大人吗?他……对我的态度有些奇怪呢。” 三日月笑眼微弯,回答:“他很懂得如何照顾人。” 阿定烦恼地卷了卷自己的发尾,很是愁闷。继而,她想到了答应清光的事儿,便对三日月道:“三日月殿,如果我想要把大和守先生带回来,需要做些什么呢?” “……大和守?”三日月的声音有些诧异,“怎么突然萌生出这样的想法呢?”但他也并没有深究,而是耐心地回答了阿定的问题。 “也不是办不到,只不过有些难。”三日月慢悠悠地回答,“大和守不认识您,他为什么要跟着您回来呢?要想说服他离开有着深刻羁绊的冲田总司,那可是十分困难的。” 这样一说,阿定也犯了难。 她连历史都不了解呢,要去贸贸然说服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确实是很难。 “不试试看又怎么知道呢?”纵使如此,阿定还是鼓起勇气,小声地说,“……加州大人一直对我很温柔。我真的不想看到他伤心的样子。” ——没错,不仅仅是为了见到一期,也是为了加州清光。 三日月安静了下来,眸中有一分深意。 面前的这个孩子,明明连自己也照顾不好,只是个任人摆布、随波逐流的傀儡罢了,却还在想着伸手帮助别人。 且,那个“别人”,对她还怀有恶意。 该怎么说呢……? 她似乎根本察觉不到恶意,拥有蒲草一样坚韧的性格,意外得很强大。 对于她来说,这些被付丧神们视为“恶意”的行为,譬如架空她、放置她、欺负她,那都是对她温柔的表现。 也许,这是因为她从前的人生实在太过糟糕了吧。在那段不愉快经历的衬托之下,付丧神们便显得温柔起来了。 “那就试试看吧。”三日月欣然答应了。 ——感受一下自己的无能为力与渺小,然后放弃这种天真的想法。 “啊……”阿定微呼了一口气,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三日月殿的恩典,我会一直铭记的。” “你不能一个人前往那个时代,这太危险了,必须挑选几个人随行。”三日月说,“上次我交给您的名册还在吧?请从中挑几个中意的名字吧。如果要选我的话,那是我的荣幸。” 阿定手忙脚乱地翻起了名册,试探着问道:“能挑选一期一振吗?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呢。” “抱歉,他很忙。”三日月神色不改,淡笑着回答,“请改挑别人吧。” “那那那、那就……”阿定手忙脚乱,挑着自己会念的名字,“药研藤四郎大人,加州大人,笑面青……这个、这个字不会念啊……青大人!” 三日月看着她忙乱的样子,唇角的笑意愈深了。他问:“不选我吗?主君。” 阿定微怔一下,望着他的视线有些愣——三日月笑起来的模样,实在是好看,让人忍不住就想答应他的话。 “可三日月殿很忙吧……?”阿定小声地说,“如果打扰了您的工作的话,我会很愧疚的。” 三日月叹了一口气,道:“不选我的话,也没什么事。……啊,还有,最重要的问题是,主君得说服他们出阵。” 他说罢,打量她的眼神就有了分促狭。 这是她的第一个困难——说服对审神者存在不臣之心的刀剑出阵。 对于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女子来说,这已经足够困难了吧。 可阿定却并没有气馁,而是认真地应了声“好”。 *** 阿定先找的人,是药研藤四郎。 她见过药研一次,对药研的印象很好。因此,这一回她毫无芥蒂地前来了。 “……出阵?” 听到主君的要求,药研有些迟疑。 他放下手中笔,问:“主君为什么要选我?主君……相信我吗?” 阿定鞠了一躬,说:“药研大人在战场上待了那么久,一定很厉害吧。” 药研沉默了。 这副诚恳的样子,还真的没法拒绝。 他总觉得对这位主君有些愧疚——因为隐瞒了兄长一期一振的事。所以,他更无法将拒绝之辞说出口了。 “好吧。”药研说,“就交给我吧。” *** 然后,是加州清光。 因为加州已不再是她的近侍,所以两人见面时,难免有些别扭。尤其是,她还在加州的房间里。 担当近侍时,加州一直居住在她起居室的外间,这还是阿定第一次来加州的房间,难免好奇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房间干净简洁,与加州本人倒也相符。 加州清光手忙脚乱地把放着指甲油的抽屉合起来,问:“什么事?”顿了顿,别过头去,问,“有事的话,找烛台切光忠就好了。他一定很乐意为你解决的。” 不知为何,阿定听了很想笑。 “那可不一定。”阿定摇了摇头,“有些独一无二的事,是只有加州大人才能做得。” 加州愣了一下,不知为何,耳根红了起来。“主君在说什么傻话呢。”他训斥道。 “加州大人愿意和我一起去江户时代吗?”阿定的膝盖向前磨蹭了一下,她倾身凑近清光,仔细问道,“如果您在的话,我也许就能说服大和守大人了。” 加州并没有回答。 ——这确实是独一无二的,只有他才能做的事情。 “……我……”加州清光的唇形动了动,道,“抱歉,我不能去。” “啊……?”阿定有些失落,“是很忙吗?” “不。”加州说着,眼神微动,“那不仅仅是大和守的时代,同样也是与我有着深刻羁绊的时代。如果我也去的话,我怕……我会变成和大和守一样的……” 阿定眨了眨眼,似懂非懂。 加州看她懵懂的样子,心底有几分纠结。 “是吗……”阿定重打起了笑颜,说,“没关系的,我去恳请其他的人。” 她那本就绮丽的容颜,因为笑意而越发耀眼了。加州晃了晃神,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面颊。 ——这是他从前不敢做的事情。 “怎么了?”阿定歪了头,浑然未觉他的变化。 加州想到了前夜那未能说出口的话。 他吞咽了一口唾沫,小声道:“主君,我……我……” “怎么了?”阿定的眼神很纯澈。 “我对你……”加州蹙紧了眉,声音几乎是从喉间挤出来的。 “……诶?”阿定一副不解的样子。 “对你……”加州清光闭起了眼,咬牙切齿。 他一个劲地在心底吼着那句话,反反复复地张口再闭口。 最终,他脱了力一般,颓然对阿定说,“……我对你很感谢。” ……很感谢。 除了这句话,他竟然什么都不敢说出口了。 阿定微红了脸,一副腼腆的样子,摇头道:“没必要感谢我的。加州大人陪伴我的日子,我很开心。” 不知为何,加州想要笑了。 是自嘲的笑。 这个女人完全没有察觉,自己想说的到底是什么啊。 *** 阿定想,加州不答应,这不要紧,再找别人就是了。 阿定下一个要拜访的目标,是名为“笑面青江”的男人。 虽然叫做“笑面”,阿定却觉得这个名字有些阴气森森的。 ——直觉是这样告诉她的。 第12章 京都 傍晚,本丸。 “笑面青江啊……是传说中斩杀过女鬼的刀呢。” “只是传闻而已,也未必可信。” “主君被吓到了吗?世界上有没有鬼魂的存在都未可说呢。” 近侍烛台切摩挲着下巴,说着笑面青江的来历。而坐在他面前的阿定,已有些莫名地瑟瑟发抖了,看起来颇为可怜。 阿定心想:啊,是专门退治鬼怪的刀剑。自己会被退治吧? 心里一旦冒出这个想法,阿定就有些后悔选择了这位青江大人了。她迟迟不敢动身去见笑面青江,甚至还想着另外换一个人选。 “主君不去见他吗?再过一会儿,天就要黑了,那就要推迟一天了噢。”烛台切提醒道。 其实他倒是很希望主君直接休息,如此一来,就进入美妙的夜晚了。 阿定瑟缩了一下,询问道:“我能让加州大人陪我一起去吗?” 闻言,烛台切的笑容凝了一下,他友善地提醒道,“主君,不需要喊加州来,我愿意服侍您。身为您的近侍,我可以替您做一切事情。” 阿定当然知道,可她更喜欢和加州清光待在一起。烛台切总说些意味莫名的话,这让她感觉到不安。于是,她小声道:“还是让加州大人……” 烛台切微呼了一口气,道:“我才是近侍。” 不优先选择近侍,而去嘱咐无关的加州清光,这算是怎么回事?他身上有什么东西令主君感到害怕吗?明明在夜晚的时候,主君是如此地依恋着自己。怎么到了白天,就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 眼看着烛台切就要生气,阿定抖抖索索地点了头,说:“好,好吧,那就劳烦烛台切大人了。” *** 去见笑面青江的时候,本丸的天色已经黑了下来。烛台切提着一盏陆奥纸灯笼,牵着阿定的手慢悠悠朝前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回答着阿定傻乎乎的问题。 “那个……那位青江大人,会杀了我吗?”阿定问。 “不会,您可是主君啊。”烛台切回答。 “假如我是鬼魂呢?”阿定又问。 “鬼魂也分为善鬼和恶鬼啊。”烛台切说,“主君如果是鬼魂的话,一看就是温柔的鬼魂吧,每晚送一束花放在门口的那种。” 烛台切的安慰,缓解了阿定心中的不安,也让她对烛台切的观感渐渐好了起来。 恰在此时,走廊的另一处传来一声冷冷的呼唤:“……你成为近侍了吗?” 烛台切微愣,旋即笑了起来:“啊,是小伽罗啊。还没有休息吗?” 立在走廊尽头的、被呼作“小伽罗”的男子沉默了。诚然,他的身形一点都不符合“小”这个可爱的尾缀,反而给人瘆人的压迫感。即使隔着很远的距离,阿定也能感受到他目光的漠然,以及…… 些许的敌视。 阿定畏缩地低了会儿头,强鼓勇气,打招呼说:“大人,夜安。” 大俱利伽罗冷冷地打量了她一眼,完全无视了她的招呼,只是对烛台切说:“离审神者远一些吧,这是忠告。”声音很疏离的模样,似乎一点都不希望和阿定打交道。 留下这句话,他便重新隐入了黑暗之中,脚步声渐远。 烛台切低头安慰道:“没关系,小伽罗就是这样的性格,对谁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鹤丸用了一百多年都没能和他变熟络呢。” 阿定摆摆手,说:“我没有放在心上。” 大家看起来都是厉害的武士,她根本没有资格挑剔这些贵族似的大人物的态度。如果因为自己做了所谓“主君”,就心高气傲起来,那也太不像话了。 两人继续向前走去。 很快,笑面青江的房间就到眼前了。阿定小小地咽了口唾沫,走到那扇平凡无奇的障子纸门前,问道:“请问,笑面青江大人在吗?” 有什么声音回应了她——是“咔擦”的轻响,好像是佩刀拔|出时,和刀镡所摩擦的轻响。 烛台切的眼眸瞬时危险地眯了起来。他横在阿定面前,说,小声说:“我来吧。”继而,他推开房门,很熟络地说道,“大晚上却不点灯,是在等迷路的幽灵吗?” 他的话音刚落,房间里便亮起了悠悠的光。笑面青江吹了一下灯芯,答道:“确实是在等迷路的幽灵。”说罢,他便望向了藏在烛台切身后的阿定。 这是一位外形华美的付丧神,他手中的刀也令人印象深刻——刀鞘是璀然的金色,宛如无价的艺术珍品一般。 阿定心虚地低下了头,不敢从烛台切身后出来,只是轻声说:“我想请青江大人……陪我一同前往江户时代。” “诶?”笑面青江略歪过头,流水似的长发自肩上披落。他以开玩笑的语气道,“对我有兴趣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烛台切横叠双臂,催促道:“一直闷在本丸里也很无趣,倒不如陪主君出去玩一玩。只要保护着她就可以了,不需要做其他的事情。” “是吗?”笑面青江点了点头,说,“确实是很无趣。那么,我就答应了。” 阿定呼了一口气。 没想到笑面青江这么好说话,也没有因为她是鬼魂而突然动手。 “那么,我就告退了。”阿定很认真地朝笑面青江行礼,“出发的那一天,我会再来的。” 当阿定要转身离去的时候,笑面青江喊住她:“主君,不必那么害怕。我可不是‘连迷途的幽灵也会随手斩杀’的那种可怕存在。” 顿了顿,他的话有了转折:“……但是,如果是会损害到我的恶鬼,那就不一定了。虽然恶鬼与普通的幽灵是很难区分的……” 他的语气似是在开玩笑,透着一股戏谑。 烛台切说:“好啦,不要吓唬她了。主君的胆子可没那么大,把鬼故事收一收吧。” 青江提起灯盏,朝前踏一步,笑道:“既然主君的胆子那么小,不妨被我磨砺一下吧?在各种方面都是……” “喂!”烛台切及时地喝止住了他,“在主君面前不要说奇怪的话。” 烛台切的喝止起了效果,笑面青江没有再讲这些意味不明的话。但阿定却记在了心里,在回去的路上,她问烛台切:“青江大人想怎么磨砺我呢?是想要教我用刀的意思吗?” “那家伙……”烛台切咬咬牙,声音有些恼怒,“主君别放在心上。” 明明是一柄以鬼怪传闻而闻名的大胁差,可却总是说着不正经的、奇奇怪怪的话。要是主君真的被他给骗上手了,那可就麻烦了。 阿定回到房间,梳洗休息,照旧入眠。因为饥饿而难以真正睡着的灵魂,很快在她的身体里复苏了。这一回,她刚刚披上衣衫,烛台切就已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夜色融融,房间中一片漆黑。身形高大的男子蹲下身来,吻了吻她的手背,说:“想要我服侍着您的话,直接喊我就可以了。” 女子轻轻笑了起来。她摸了摸烛台切的面颊,抿唇说:“……真是擅长讨人喜爱呢,少爷。” 语气里有嘉奖的意思。 然后,烛台切过了一个很充实的夜晚。次日的他,神清气爽、精神极好。 *** 过了一段时间,便是阿定和旁人约好一起前往江户时代的日子了。 这是她第一回离开本丸,但对此感兴趣的人并不多。三日月、鹤丸、加州、烛台切来送别,此外并无旁人,似乎所有人都在忙碌着。药研藤四郎和笑面青江都如约来了,一副凛然的正装打扮,在阿定看来极是威风。 三日月立在屋檐下,叮嘱道:“你们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护好主君,其他的事情,什么也不用管。” ——历史啦,时间溯行军啦,就随便吧。 药研别开视线,低低应了声“是”。 “做好准备了吗?”烛台切询问。 “嗯。”阿定点头。 为了将大和守带回来,她在这段时间里可是煞费苦心地学习了所谓的“历史”,大致地了解了一下冲田总司与他周围的人。虽然还不能记得详尽,多少也能派上用处了。 就在她思索着的时候,她面前的景象焕发出一阵明亮的光彩来。下一瞬,景物便改换了。绿荫低垂、蝉鸣微微的本丸从她面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宽阔的夜景。 夜空低垂,月明星稀。京都的夜灯犹如点缀在蛛网上的露珠,明明灭灭,成片连串。 这一年是,庆应元年。 阿定站在山坡上,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片繁华的夜景。许久后,她捂住嘴,发出了惊叹声:“真是……厉害极了!” 她生活在元禄时代的乡下,一辈子都未曾踏出过那片小村镇。像京都这样的大城市,对她来说简直是宛如在梦中一般。她张望着景色,忍不住兴奋地对身旁人说:“看到了吗?好多灯啊!” 青江点了点头,忽然低头俯身至她耳边,说:“前面不仅有灯,还有一个漂泊的幽灵噢。” 他说话的距离太近了,暖热的气息直直吹拂到了阿定的耳垂上。阿定愣了一下,偷偷地瞄了一眼周围,说:“我看不到幽灵呢。” “是啊,主君看不到呢。”青江把手放在了腰间的佩刀上,声音很轻柔,“接下来,就要判别这个幽灵是否为恶鬼了。如果是恶鬼的话……也许就会被我斩杀了。” 阿定登时有些抖。 这个幽灵……该不会……是在说她吧? “绝、绝对不是恶鬼!”阿定紧张地说,“请大人放心,一定是良善的、不舍得伤害人的幽灵!” “这可不好说呢,得由我自己来判断。如果是恶鬼的话——”青江笑着咬了一下她的耳垂,说,“那就染上我的颜色吧。” 药研:…… “请注意一下我的存在,谢谢。” 第13章 女鬼 来到京都之前,阿定已替自己安排了一个身份,是新选组四番队成员铃木芳太郎的妹妹。 她所不知道的是,借用付丧神的力量修改历史,也会引来历史的混乱。但并没有人提醒她不能这么做,恰恰相反,三日月还甚为欣赏她的举动。 京都已经天黑了,西本愿寺的新选组屯所也该休息了。 这是庆应元年的夏天,新选组方迁至位于西本愿寺的屯所。一年前的池田屋事变与九条河原之战,令新选组那“壬生之狼”的名声大噪。如今,正是新选组风头正旺的时候。 阿定决定先去见一下自己这个“哥哥”,再考虑下一步。 在三个人里,药研是最冷静仔细的那个。他提醒道:“主君,现在的你是前来投奔兄长的小姑娘。穿的太优渥的话,会引来怀疑的。” 阿定愣了下,发现自己还穿着在本丸时所穿着的衣物。这套精细艳丽的小袖和服,显然不是乡下的小姑娘所能穿得起的。 阿定毕竟从前只是个乡下的侍女,她一点都不具备“考虑周全”这样的优点。在被药研提醒后,阿定才匆匆忙忙地想到了“更换衣物”这样的事。 她敲开附近人家的家门,向女主人买了一套二手衣物。因为出的价格够高,对方便同意了。 这家的女主人是个普通的町人女子,赤着脚,背上还系着装着婴儿的布兜。她小心翼翼地点着阿定递过来的钱币,一边警惕地打量阿定:“这么晚了,你一个女人还在外面晃悠吗?小心被拿去试刀,最近街上很不太平。” 阿定抱着半新不旧的和服,回答道:“一会儿就要见到哥哥了,所以并不害怕。” 她确实不害怕夜晚。恰恰相反,还对夜晚有着某种好感。 街上有些黑魆魆的,亮着几盏油纸灯笼。女主人合上了门,附近便再无其他人了。阿定张望了一番,决定躲到巷子的阴暗处换衣服。 药研很主动地退开,并且灵体化,假装自己根本不存在。然而青江却摩挲着下巴,跟上了阿定的脚步。一边走,他一边笑着问:“需要我帮忙吗?” 阿定连连拒绝了:“不敢劳烦青江大人。” 青江凑上前,说:“不用客气哟,我可是很愿意欣赏您的。” 阿定没察觉到这句话有何不妥,只当是青江在奉承她。于是,她独自换了衣服。出来时,阿定看到青江露出了遗憾神情,还颇为奇怪。 青江和药研的外形,实在不适合在街上走——奇装异服就罢了,还带着刀、留着奇怪的发型,想要不引来注意都难。于是,阿定让两人都灵体化,以消匿身形。 西本愿寺附近有一条河,木桥是从前的富豪捐钱修的,因为年代久远而有些破旧。阿定走上去的时候,听到那桥嘎吱、嘎吱地响着,便有些怕,只能放慢了脚步,一寸寸地朝前挪去。 就在此时,前头的一片漆黑里,忽然晃悠起了灯笼的晕黄光芒。有人质问道:“什么人?” 随即,灯笼光不动了,照亮了桥上的景象。 这副场景,可真是极少见的—— 深夜时分,一名身段妖娆的女子立在桥上,正以极是缓慢的速度朝前步去。她听见响动,便扬起头来,露出冶艳的容貌与皎白的脖颈。 “我……”阿定说。 “不会是女鬼吧?大半夜出现在桥上的美人,怎么想都很吓人。”阿定刚开了口,话就被对方打断了。 阿定:…… 虽然她确实是女鬼没有错,可她并没有想要吓人啊! 她往前走几步,看清了对方身上的新选组制装后,明白这是新选组的组员在屯所附近巡逻。“我是来找我哥哥的。”阿定答道,“他叫铃木芳太郎,给我的住所地址就在这附近。” “铃木?”队员们面面相觑,“没听说过他有一个丹后口音的妹妹啊。……虽然丹后离京都挺近的,可是这个说话的腔调……”说完,还噗嗤笑出声来了。 阿定:…… 好啦好啦,她知道她的与谢乡下口音很土啦!不要再强调啦! 听说她是组员的亲眷,这几个队员就破例带她到了西本愿寺的屯所。铃木芳太郎恰好在打扫前庭,听闻妹妹来了,便迎了出来。 “是阿定啊。我还以为你过两天才到京都呢。”芳太郎犯难地说,“我还没有和队长说过这件事呢,只能让你先住在外面了。大姐还好吗?” “一切都很好。”阿定回答。 听说芳太郎的妹妹来投亲了,七八个组员一下子簇过来凑热闹。借着灯光看清阿定的容貌后,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起来。 “芳太郎的妹妹竟然是这样了不得的美人啊!” “芳太郎怎么就长了一张比目脸呢?” 屯所里也不是没有女人来往,组员剑士们偶有妻子、情人也会来过夜,但大多都是普普通通的町人家女儿,姿色也是平平。唯一比较漂亮的,那就是局长近藤勇的妾室了——据说是太夫级别的美人,被局长赎下来了。 也许是因为对美貌女子的垂青,有组员自告奋勇,去副局长面前请命,让阿定在屯所里留下来。副局长土方岁三正在忙碌着,听闻是队员的亲眷,就答应了。 阿定虽然住习惯了本丸,可骨子里还是那个乡下的小侍女。因此,进屯所的时候分外拘谨。不过,她在芳太郎口中确实是个本本分分的乡下姑娘,她的表现与她的来历相符,因此阿定也不打算改。 冲田总司率领着一番队的组员从外面回来时,就听到有人在讨论“芳太郎的妹妹”这件事。言辞之间,十分夸张。 “是真的非常漂亮。据说三番队的队员在桥上撞见她的时候,还以为遇到了美艳的女鬼呢。” “芳太郎说她是来京都挣钱的,在乡下时就擅长梳头。” “挣钱还不是为了嫁人。出一笔丰厚彩礼的话,她就不需要挣钱了吧?” 看见冲田来了,几个队员都恭恭敬敬地行礼,闭口不再谈阿定了。 冲田总司在战斗时,是个剑技高超、果敢到令人害怕的人物,但平常在屯所里,却是以为人温柔天真而著称的。他就任了一番队的队长,在新选组的骨干里却是年纪最轻的那个,也因此而广受好评。 “我听见了啊。”冲田对几个队员说,“说漂亮的女孩子是女鬼,这可不好。” 说完这句开玩笑的话,冲田便走了。 组员们面面相觑,继而笑了起来。 “队长对女人这么敬重,为什么一直没有女人呢?” *** 阿定不需要吃饭,但人类却是需要的。芳太郎担心她风尘仆仆地赶了一天路太过劳累,便给她送了食物过来。算不上多精细——只是茶泡饭和酱菜之流的东西,但却代表了这位兄长的用心。 “不吃的话,也太愧对芳太郎了。”阿定对身后的空气说,“药研,青江,你们是需要吃饭的吧?拜托了。” 药研扶着额头叹一口气,现出身形来:“我知道了。” 就在这时,纸门外映上了一道身影。走廊很狭窄,只要有人经过,身影就会在障子纸上显露无疑。那男子的衣袖飘逸,身形慢慢步过走廊,最后在阿定的门前停住了。 “药研,你在吧。” 药研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是大和守安定吗?” 在这里,会直接喊出药研的名字的,除了跟随在冲田总司身旁的大和守安定,别无他人。 房门被推开了,门外的人走了进来。从年龄看,应是与清光一般年岁的人,但外貌却比清光更具备少年的质感,左眼下有一颗泪痣,使他的面貌愈发精致。 然而,与这少年气质不符的,则是他的打扮——他散着微蓬的长发,通体白色的筒袖小着外披着新选组的羽织,像是个刚刚巡游归来的意气武士。 大和守安定的目光落到了阿定身上。“审神者吗……?”他喃喃地念了一句,说道,“回去吧,这里不适合你。” “那个……加州大人要我将一封信交给您!”阿定手忙脚乱地取出信封,递交给安定,“至少看过这封信再决定要不要赶我走吧!” 大和守接了信,展开信纸。 阿定的心情有些忐忑。 临行之前,加州清光把这封信交给她,说是也许能帮到忙。也不知道加州在信里都说了什么呢?是对大和守的思念吗? “主君,你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吗?”大和守询问。 “我……我不敢拆开。”阿定回答,“这是给大和守大人的信。” 大和守微呼了一口气,似乎有点无奈。 “是这样写的——你面前的这位主君呢,是个超级大笨蛋。平时就笨手笨脚的,什么都不会;在乡下待久了,人又傻乎乎的,非常容易上当受骗。只要人类的嘴巴张开了,她就会相信。虽然有药研和青江在,但是她实在是太笨了,我还是不放心。如果你见到她了,麻烦多多关照,照顾好她,我相信你哟。” “啊?”阿定愣住。 什、什么啊? 没想到加州清光的信里,就光顾着说她怎么笨了! 大和守摇摇头,说:“这样的加州清光……好像和从前没有区别啊。” 说罢,他笑了起来。这个笑容很温暖,仿佛是不谙世事的纯真少年一般。 第14章 送饭 加州清光的信并不长,却只顾着说阿定有多么的不省心。 阿定想到加州从前那副对自己爱理不理的样子,有些气鼓鼓的。 大和守仔细地收起了信,放入袖中,对阿定说:“虽然我不了解主君是怎样的人,但毫无疑问的是,这个时代对您来说太危险了。请回吧。” 阿定也猜到了,大和守不会轻易地答应。她拽着膝上衣料,执着地说:“我暂时是不会回去的。大和守也知道吧?我是来投奔哥哥铃木芳太郎的,我要在京都城里挣钱呢。” 一旁的药研扶着头,微微叹了口气——主君啊,真是入戏得很快呢。想必是从前过习惯了乡下的无趣日子,第一次来到京都这样的地方,很是乐在其中。 大和守露出微微困扰的神情来。旋即,他合上了眼眸,说:“那就请自便吧……但是,如果遇到了危险的话,我可是无暇来保护您的哦。” 说罢,他理了一下披在肩上的羽织,离开了房间。 看着他的背影,药研说:“他真是变了很多呢,暗堕对大和守安定的影响真的很大啊。” “是吗?”阿定眨了眨眼,“可我觉得大和守安定为人很不错呢,说话很客气的样子。” “因为他很‘客气’,所以才说他的变化大。”药研解释,“从前的大和守总是很希望获得审神者的陪伴……有的时候,会像小孩子一样吧缠着主君,说些孩子气的话。” 阿定有些理解了。 从前无时无刻不缠着审神者的刀剑,忽然变得客客气气、保持着正常的距离,那就是已经不再对审神者抱有希望了吧。 说到“孩子气”,阿定忽然想到,加州清光的身上也有一种孩子的感觉。不知道加州与大和守的性格,是不是受冲田总司的性格所影响呢? *** 阿定将餐碟还回去后,天已经黑了。这里不比本丸,借宿的女人没有每天洗热水澡的待遇,只能打冷水将就着冲一下身体。将一切都打点妥当后,阿定便入眠了。 漆黑一片的走廊上,笑面青江悄悄显露出身形来。 他歪了歪头,望着紧合的门扇,似乎在等候着谁。 在阿定入睡前,青江已与药研商量过了。药研负责守卫外面,而自己则负责主君的周边。如此的煞费苦心并没有被白费,他预料之中的“东西”果然出现了—— 小半个时辰后,夜晚的梆子声慢吞吞地响起。吱呀一声响,门扇被推开了。本该熟睡的阿定复又起了身,走了出来。 她低垂着头,用一柄梳子慢慢捋着发丝。乌黑的发丝落在她的指尖,极是缠绵。 注意到笑面青江的注视后,阿定缓缓抬起了头,轻声问道:“……您要梳头吗?少爷。” 为云所遮的月华在此刻悄然显露,照亮了她艳丽的轮廓线条。微抿的唇,仿佛染了花汁一般诱人品尝。 然而,青江却并没有被她所惑。 不仅如此,下一瞬,她耳旁就传来胁差出鞘的刺耳响声。旋即,闪着银毫的刀锋便横在了她的面前。只要前刺一寸,就会切入她的肌肤。 看着面前的刀锋,阿定愣住了。 ——没有被她诱惑、反而对她持刀相向的男人,可真是少见。 笑面青江微动手腕,将锋刃向下挪了一寸:“现在的主君,和平常看起来完全不一样呢。之前听加州说过主君在夜间会模样大变的传闻,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阿定歪了头,说:“你想要杀死我吗?青江。”说罢,她朝前走了一步,伸手去触碰青江流绿色的长发。 因为主动上前,刀锋直直地穿透了她的衣服,刺入了肌肤间,殷红的血珠很快渗出来了。 看到血迹,笑面青江愣住了。这也让阿定摸到了他的发丝,将其放在指尖轻捻。 “要杀我吗?”阿定再一次询问道。 “……” 笑面青江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他当然会斩杀鬼怪,但是,不是现在。 “比起杀死主君,我现在更想让主君享受一下愉快的事情。”青江笑起来,将自己的发丝从阿定的指尖抽出,低声询问道,“主君知道,在夜半独身来见我会发生怎样的事吗?” “不知道。”阿定完全不顾忌自己的伤口,抬手搂住他的脖颈,声音温软地回答,“能告诉我吗?” 青江托起她的面颊,在她的耳垂上轻吻了一口,说:“我会把主君的身体夺走的。” 青江想的很开。 先和主君度过愉快的夜晚,再退治鬼怪,这两件事情各不耽误。 并且,他实在是好奇一件事,必须确认一下—— 白天的主君,与夜晚的主君,是一个人吗? *** 次日阿定起床时,是被疼醒的——肩膀上破了一道口子,虽结了痂,还是在隐隐作疼,看起来怪瘆人的。阿定对疼痛很敏感,这点儿小伤足够让她苦恼了。 也不知道她睡相是有多差,才会在梦中受了伤。 药研问询,回来看了一下她的伤口。因为位置在锁骨以下,药研没敢多看,只是草草地上了药。但一瞥之下,他却觉得有些奇怪——这个伤口,更像是剪刀之类的锐器所伤。 欲言又止一会儿后,药研提醒道:“主君,睡觉前记得把锐器拿走啊。” “当然啦。”阿定摸摸伤口,“我可没有那么傻嘛。” 药研不说话,却在心里道:这可不一定。加州不是说了么?主君是超级笨蛋啊。 西本愿寺的早上很是热闹,新选组的成员在前庭里列队,正准备出发去巡逻。他们都是些披着羽织、握着刀的武士,站在一块儿时,显得威风八面,就像是故事里所说的北面武士们一样厉害。有人在练习剑技,竹刀击打的“啪啪”声清脆利落;还有人在井边打水,哗啦啦的,将冷水晃得满砖缝都是。 收拾好房间后,阿定抱着换下来的衣服,一边新奇地盯着组员们,一边朝井水处走去。 “啊,看那个,那个就是铃木的妹妹……” “是为了攒嫁妆到京都来挣钱的吧。” “快看快看……” 颇为罕见的美人从面前经过,不看白不看。一群大男人们伸着脖子,努力地张望着。趁着队长不在,有几个胆子大的人甚至凑到了阿定面前,问她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要做我的女人吗?我会给你找房子住的。” “少开玩笑了,京村,她怎么可能看得上你啊!” “问问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嘛,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少爷啊。” 阿定有些腼腆地退后,说:“这种事情,还是要问哥哥吧。” 她现在可不是贱籍的奴仆了,而是个自由人。“结婚嫁人”这样的事情,不会再被主人随口决定了,阿定的心底挺高兴的——虽然,这只是个临时的身份。 阿定一开口说话,组员们就哄笑起来:“再说一句听一下?这个丹后的口音啊……” 阿定有些急,越急,她的丹后口音便愈发明显了:“我也想说京都话的呀!” 男人们粗糙地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此时,一番队的队长冲田总司过来了。他拍拍手,询问道:“在笑什么?这副纪律不整的模样。” 武士们瞬间噤声了。 “是冲田队长……” “嘘。” 总司面上带笑,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他大概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很年轻,在一众武士里格外扎眼。也许是因为年岁尚轻,他的眉眼里还透着一分孩子气。 阿定瞧了他一眼,有点明白加州和大和守的性格是受到谁的影响了。 “不要取笑女孩子。”总司对队员说完,发现阿定在看自己,便安慰她道:“丹后话……也很可爱。这里的大家,也并非全是京都人,我是从多摩那边来的,还有人是从江户附近的乡下招募来的。那只是玩笑,不用伤心。” 这样一说,阿定的底气就足了。 大家都是乡下人,谁又能嘲笑谁呢! *** 按照约定,阿定只能在西本愿寺的屯所借住一个晚上,今天就要出去挨家挨户地找工作了。她回去收拾行李的时候,哥哥铃木芳太郎把她喊了过去。 “阿定,你见过我们的局长了吗?”芳太郎问。 “还没有呢。”阿定摇摇头。 “来了新选组,无论如何也要去和局长打声招呼。”芳太郎说,“快要到午餐的时候了,你去和送餐的下人说一声,就说局长的午饭让你负责去送。” “诶、我、我?”阿定有些茫然。 可铃木芳太郎毕竟是哥哥,她也不能拒绝兄长的命令。阿定有些迷惘地踏出房门,心底却总觉得不大对劲。 虽然说不出为什么,可让自己的妹妹去局长的房间里送饭……感觉怪怪的。 阿定到了厨房,询问给局长送饭的事情。几个下人看到她主动揽活干,很爽快地把活交了出去。阿定端着几个碗碟,有些为难地出了厨房。 快到近藤勇的房间时,她迎面撞上了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就是冲田。阿定记得他是个脾气很好的人,于是她紧张地拦下冲田,询问道:“冲田大人……能帮我一个小忙吗?” 她有些忐忑,因为冲田毕竟是一个厉害的武士。 “怎么了?”冲田问。 “总司,走了。”冲田身旁的土方岁三却不耐烦地催促。阿定胆怯地窥了他一眼,发现他是个神态严肃、表情阴沉的武士,一副不好相处的模样。 “哥哥叫我给局长送饭,但我不太敢去。能麻烦冲田大人……帮我敲敲门吗?”阿定说。 就算铃木芳太郎有什么企图——比如叫她去做妾什么的——只要冲田和土方都在的话,芳太郎的想法也不太可能得逞吧。 冲田欣然同意。 他走上前去,扣了扣门,发现近藤并不在。 “啊,不在呢,今天他似乎是很忙的。”冲田笑了笑,说,“就把午饭放在门口的地上吧,局长回来的时候会看到的。” 阿定呼了一口气,连忙道谢:“真是谢谢您啦,帮了我一个大忙呢。” 听到她绵软的声音,冲田的表情忽然有些古怪,像是想笑又憋不住笑的样子。好半晌,他才说道:“那个……能再说一遍吗?‘一个大忙’怎么说?” “一个大忙……”阿定愣愣地重复了一遍。 冲田总司忽然笑了起来:“这个……这个丹后口音……很可爱……”竟然连眼泪都笑出来了。一旁的土方岁三,也在努力藏着微微上扬的嘴唇。 阿定这才反应过来,冲田这是在笑她的乡下口音呢。 她又有些气鼓鼓了。 早上还说着“不准取笑女孩子”的人,中午就开始嘲笑起她的口音来了! 第15章 误会 阿定没能见到新选组的局长近藤勇,铃木芳太郎很失望。不过,他并没有放弃,而是让阿定等到晚饭时再去试一试。 “不打招呼就走的话,实在是太失礼了。”铃木对阿定严肃地说,“这里和乡下不一样,京都是规矩森严的地方。” 因为铃木的话太认真了,阿定竟然真的被镇住了。 她确实不了解京都的规矩,心理不由有些忐忑。 ——啊,京都也稍微有些可怕呢。还是快点和大和守安定一起回本丸去好了。 很可惜,大和守没有再来见她。于是,阿定只能探头探脑地在屯所里悄悄窥伺着冲田总司,一个劲儿地盯着他腰上的佩刀瞧,希望大和守能够感受到她的热情目光。 冲田走过屯所走廊的时候,阿定轻手轻脚地跟在后面。 冲田在练习所击剑的时候,阿定从窗棂里小心翼翼地瞧里看。 冲田在和同僚讲话的时候,阿定从角落里探出脑袋,偷偷摸摸地盯着。 她的潜行算不得高明,再迟钝的人都能察觉,更何况是身为一流剑士的冲田。经过半个下午后,被她一直张望的冲田终于按捺不住了。 “阿定,你在看什么呢?”冲田放下手中的竹剑,走到了练习所的门外。阿定正抱膝蹲在门口,像是只等在枝头的麻雀似的,歪着脑袋朝他看。 冲田穿着练习时所着的胸甲与护臂,一副利落的样子。 被抓住的阿定有些窘迫,小声地说:“我在看冲田队长的刀呢。大和守看起来是一把好刀……我能摸摸看吗?” 对于她的请求,冲田哭笑不得。“不行哦。”冲田笑眯眯地回答,“刀太锋利了,会割伤你的手的。” 阿定的神情有些萎顿,看起来很失落。冲田见她露出这副表情,感觉像是见到了墙头上饿坏的猫崽子似的,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一下…… 两下…… 三下。 冲田终于收回了手,愣愣地盯着自己掌心,不明白自己刚才怎么做出这种举动。然而,他的身后已经响起了队员的起哄声。 “队长可真过分啊,竟然先下手为强。”一名叫做山中的队员笑道。 冲田叹了口气,干脆地走到了山中的面前,摸了三下山中的脑门,说:“是啊,我对山中先下手为强了。” 山中涨红了脸,讪讪道:“冲田队长别拿我开玩笑啦。” 阿定被摸了几下脑袋,明白自己一直盯着大和守看也没什么用。 药研藤四郎在她脑内提醒道:“一直盯着冲田的话,未免有些太明显了,可能会引来误会。” “误会?”阿定有些摸不着头脑,“有什么误会呢?是说会怀疑我是个小偷吗?”一提到“小偷”,阿定就有些敏感,她悄悄地强调,“冲田大人可不像是会冤枉我的人。” 药研:…… 主君的思维好像总是很单纯。 所谓的“误会”,当然是指“恋爱”方面的误会啦! 药研忍不住问:“主君……恋爱过吗?” 阿定的眼睫颤了颤,手指悄悄攥紧。“啊,恋爱过的。”阿定点头,“但是,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药研又说:“一直盯着男人看的话,可能会引来男人的误会。” 阿定还是有些不解。 她虽然不太记得从前的事了,可她却能清晰记得自己与少爷相恋时的场景。 那是她到主人家做工的第六天,少爷忽然就把她喊了过去,对她说:“阿定,做我的女人吧。” 阿定有些害怕,说:“我只是一个下人。” 少爷说:“没事的,父亲不会知道的。” 阿定没有谈过恋爱,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少爷就说:“阿定,你答应来赴约,说明你对我存在爱慕之情。不要辩解了,你是喜欢我的。” 于是,阿定恍然大悟:这种对主人家又害怕、又尊敬的感情,就是所谓的“喜欢”。 原来“喜欢”是这样的感情啊。 ——因此,听了药研的话,阿定才会感到疑惑。 她对冲田总司可没有那种又害怕、又尊敬的,被称之为“喜欢”的感情,冲田也没有命令她去房间里过夜。这样又怎么会引来误会呢? 她的表情有些呆滞,和平常温柔诚恳的模样大相径庭。药研不敢再提“恋爱”的事情,连忙说道:“不如先离开屯所一会儿,去做其他的事情吧。” 阿定心想:可她也并没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啊。她来这里是为了完成约定,带回大和守安定的,而不是来游玩的。 药研沉默了一阵子,试探着说:“去京都……转转?逛街?主君可是第一次来京都的乡下姑娘,表现得与身份不符的话,也会引来怀疑的。” 下一瞬,阿定的表情就从失落变为鲜活。 她又期待、又不安地在心底追问药研:可以吗?真的可以去逛街吗?被加州大人知道的话,会惹他生气吗? 药研对她的傻问题感到无可奈何:“您可是主君啊,加州怎么会因为这种事情和您置气?” 阿定嘀咕:加州就是很容易生气嘛,像个娇滴滴的小姐似的。 药研:…… 得到药研的回复,阿定便决定去京都逛一逛了。铃木芳太郎同意了她的要求,还给了她一点零花钱,让她买些女孩子的东西玩儿。除此以外,铃木特地叮嘱:“不要玩到太晚,街上不太平。而且,晚上还要给局长送饭。” 药研和青江分配了任务,青江陪阿定去逛街,药研则继续以灵体的状态盯着大和守。 京都的热闹繁华,是阿定从未见过的。她所生长的村落,有个集市与佛讲会就算是一年最大的盛宴了。主人家倒是经常宴请宾客,但请来的也都是乡野的武士,一群男人一起哈哈大笑、喝酒、开着粗鲁的玩笑,没什么好惦念的。 然而,京都可不一样。道路四四方方,又很齐整,鳞次栉比的店铺上贩卖的尽是阿定没见过的新奇玩意,据说有些是西洋来的舶来品。街上的町人女子们,亦穿着她未见过的漂亮衣服,颜色比刚摘下的果子还要艳丽些。 阿定跟着人群乱钻,好在她并不怕灵体状态的青江跟丢。 青江陪了她一阵,忽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主君,你还记得你锁骨附近的伤是怎么来的吗?” 阿定正在瞧着摊位上的一副面具,闻言,不由摸了摸锁骨处,纳闷道:“睡觉的时候被剪刀之类的东西戳到了吧……?我也不太记得了,毕竟睡得很沉。” 青江笑了起来,又问:“真的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阿定很老实地回答,“我怎么敢欺骗青江大人呢?” “……啊,我明白了。”青江若有所思地说,“白天与夜晚的主君,果然不是同一人,性格也完全不同。” 阿定不明觉厉:“晚上的我做了什么吗?” “嗯,是的呢。”青江说,“昨天晚上,主君梦游了,缠着我给您讲故事呢。” 阿定:…… ——这是真的吗? 她可一点都不想听鬼故事啊。 阿定在街上一直逛到了掌灯时分,这才返回了西本愿寺的屯所。 甫一踏进门,她就被石子路上的一串血迹给吓了一跳。再抬头一看,庭院的中央卧着一个身穿浅葱色正着的队员——准确的说,是一具无头的尸体。 男子死去的姿势很僵硬,双手依旧紧紧握着一柄切入腹中的打刀。飞溅的血迹,洒遍了周遭的地面。他的头颅就搁在附近的箩筐里,半露出一截乱糟糟的头发。 阿定第一次看到这种场景,差点忍不住叫出声来。好在她捂住了嘴,只小小漏出了一声“唔”。与她的反应不同,周围的下人与队士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打扫冲洗着脏污的地面。 “女人?” 有一个男人忽然发问。 这个男人三十岁上下,一直将双手交叠塞在衣袖里,旁观着队士们处理尸体的景象。听到阿定的惊呼声,他注意到了这个出现得不合时宜的女子。 他就是新选组的局长,近藤勇。 在近藤的印象里,队士们的女人也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位。京都的传统摆在那儿,町人的女儿大多瞧不上下等武士,宁可嫁给一个空有少爷名头的穷人,也不会和武士恋爱。而这个出现在屯所内的女人,却是他从不曾听说过的。 因此,近藤勇不由多留心看了一眼。 近藤在乡下有妻室,来了京都后,又娶了两个小妾。其中一个小妾是从前的太夫,亦是八小路广受好评的美人。不过,就近藤看来,面前这个女子倒比自己的小妾还要亮眼一些。 阿定垂下头,飞快地朝后院走去了。她可不敢再看一眼那具尸体,大气也不敢喘,飞一般地溜走了。冲田想要追上她,竟然还得跑着小步上前去。 “阿定,被吓到了吗?”冲田总司远远地朝阿定问。 阿定连连摇头,说:“没有没有,请不用担心。” 虽然她确实被吓到了,一颗心现在还吊着,但她是绝不敢把这种事情说出口的,只能自己憋着了。对于阿定来说,“给别人添麻烦”是一件极其糟糕的事。 冲田安了心,露出笑容。 新选组规矩严格,有队员触犯了规矩,就必须切腹自尽。为防止切腹的时候太过痛苦,还要安排介错人快速地砍下切腹者的脑袋。 这种场景在新选组时常发生,所有的人都已经见怪不怪了。连在后厨帮佣的女人,都能够面不改色地路过。但阿定是新来的,会害怕是正常的。 阿定瞥见冲田腰上的刀,忽然小声说道:“冲田先生,如果我说害怕的话,能摸一摸你的刀吗……?”——摸摸大和守,让他感受一下主君的热情。 冲田愣了一下,问:“为什么对我的刀这么执着?” 阿定支支吾吾的,说不出理由,在心里苦恼着——当然是因为大和守不肯见她啦。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了呼喊冲田的声音,是副长土方岁三找他有事。 冲田朝阿定腼腆地笑了一下,便去找土方了。 土方一直站在不远处,自然注意到了冲田和阿定的动静。看到冲田匆忙跑来,土方难得地露出了笑容,打趣道:“冲田,你连这都不懂吗?什么‘对刀执着’,那只是借口而已,明明是‘对冲田执着’才对。” 土方和冲田在乡下时就认识了,关系一直不错。 冲田听了,有些不自在,说:“对我又有什么好执着的呢?” “十九岁时就拿到了免许皆传资格的天才剑客,不知道让多少人仰慕呢。”土方摇摇头,说,“但冲田一直没有女人缘,也真是奇怪。” 冲田笑了起来:“副长不也是吗?还取笑我呢。” 土方一下子就严肃了起来,冷冷地说:“我对女人什么的,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第16章 许愿 阿定快要走到自己房间时,身后传来了大和守安定的声音。 “主君,你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阿定侧身,有些讶异。 不知何时,大和守悄悄离开了他一直守护着的冲田,在阿定的面前现身了。披散着长发的少年露出微微困惑的神情,手指紧紧攥着腰间的刀。 见阿定望着自己,大和守又说:“冲田先生的心境因为你而起了变化。如果你继续留在这里的话,我怕他会离自己的夙愿越来越远……” 阿定不太明白大和守口中的“心境”和“夙愿”都是什么,但她明白了大和守是要赶自己走。 被下令驱逐总是不好受的,她小心翼翼地,又有些失落地问大和守:“大和守大人,能和我一起走吗?” “抱歉。”大和守说,“我还是想要守护着冲田先生。” “可是,加州大人说过,您一直留在这里的话,最后会消失不见的。”阿定的语气微微着急,“那样的话,加州大人也会很难过吧?” 大和守摇摇头,说:“没事。”一会儿,他垂着眼帘,低声说,“即使是消失了,改变了,也没有关系。除了冲田大人,我已想不出有任何人……会如他一般爱着我了。” 阿定想说话,又拘谨地合了嘴。 她想说自己可以试试看代替冲田成为大和守的主君。可她也明白,自己只是个一无所长的乡下侍女。与冲田总司相比,本就是天上地下,她根本没有资格说出“代替总司”这种话来。 ——那只是妄想而已。 大和守侧过了头,似乎是要走了。阿定顾不得尊卑的区分,连连去扯他的袖口,小声道:“……大和守大人……我不希望您消失在世间。” 大和守瞥了她一眼,慢慢将袖口抽走,离去了。 阿定的手指一空,心中微微难受。 因为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她一整个晚上都是低落的模样,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像是受了什么伤。也正是因此,她没有心思回绝铃木芳太郎的请求,老老实实地去给局长近藤勇送饭了。 近藤晚上倒是在房间里,正在用刀粉打磨他的虎彻。看到阿定来送饭,他小小地诧异了一下,就让她进来了。 阿定的心思一直在大和守身上打转,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已经在近藤的面前了。她恍惚着看了一眼近藤,立刻被他的威严惊得垂下了头,缩低了身子。 她想不出什么形容词来描述近藤,只能在心底说:不愧是号令整个新选组的人,气势与威严都比少爷那种下等武士要厉害多了。 “心情不好吗?”近藤看到她一直垂着头,多问了一句,“一副难过的样子。队士欺负你了?” “没有。”阿定连忙摇头,小声说,“只是有点想家。” “原来如此。”近藤点头。他看到阿定露出的一截脖颈,忍不住多瞧了一眼,“铃木还没有给你介绍工作吧?不如先在屯所里住下来。以后我叫人去祗园那边问问,那里的艺人们一定有要雇佣梳头娘的。” 阿定万万没想到近藤会这么好心,十分诧异地抬头。随即,她弯了身子,颇为感激地对近藤道谢。 她对善良热心的人,一贯都是很感激的。 近藤看到她这副老实谦恭的样子,心情很好地哈哈大笑起来。随即,他说,“要是太想家了,就跟着别人一道去琵琶湖的辩才天神社转转吧,最近京都似乎很流行这个。” 阿定应了。 近藤平常吃饭都是大口大口的,迅猛地像是老虎在食肉似的。和另外的武士在一起时,还会刻意比谁一口吃的饭更多。可阿定在这儿,近藤就不太想表现得那么粗鲁了,竟然学起文绉绉的做派来。 待近藤吃完饭,阿定收拾了碗碟交还到厨房。 铃木芳太郎已等了好久了,见阿定回来,连忙追问:“局长说了什么吗?” “说让我先在屯所住下来,以后替我去问一问工作的事情,还说让我去辩才天的神社玩一玩。”阿定说,“局长是个好人呢。” 铃木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都展开了。他一副满足的样子,对阿定说:“局长都这么说了,那你就去吧。我听说后厨做帮工的阿梅和小静也要去辩才天神社,你就跟着她们一块儿去吧。” 阿定点点头。 第二天是个下雨天,原本不适合出行。但是阿梅和小静都说,“还愿”这种事情是不能改的,别说是下雨了,就算是天上下刀子,也要去到辩才天女面前。于是三个女人就收拾了一下自己,打算撑伞前行。 阿定想着大和守的事,一整夜都没怎么睡好,心情也不佳。药研劝她:“既然都答应了要去辩才天神社,那就趁机放松一下心情吧。主君可没逛过这种地方吧?” 药研的话,让阿定的心情越悲伤了:我来到京都之后,什么都没能做成,反而在四处玩耍,加州大人肯定会生气的。我可真是没用啊。 药研沉默了一阵,说:“加州清光肯定也更希望您能高高兴兴的。” 说实话,加州清光特意在出阵前找过药研,叮嘱药研万万要保护好这个笨蛋主君。“大和守固执的时候,是非常固执的。如果她实在办不到,也不能勉强。”加州是这样说的,“总之,主君是第一位的。” ——这样子的加州清光,必然是更希望主君能活得快乐一些。 灰蒙蒙的天上下着小雨,阿定撑了伞,小步跟在阿梅和小静的身后。因为去还愿是重要的事情,阿梅和小静都翻出了唯一的一套和服,细心地系了围裙和袖套,免得弄脏这身不易清洗的矜贵衣物。 阿定没有这么正经的京都衣服,只能微微艳羡地瞧着她二人了。 三个女子将要出门的时候,冲田总司恰好从外头回来。看到阿定一副要外出的样子,他问:“是要去哪儿玩呢?” 冲田在队士间有着开朗善谈的好名声,阿梅和小静争先恐后地挤过去,对冲田说:“是要去辩才天女面前还愿呢。那是能保佑家里财源广进和有好姻缘的神社噢。” “好姻缘?”冲田愣了一下。 “是啊。”阿梅的面孔微微羞红了。她最近和一个町人的儿子恋爱了,已到了要谈婚论嫁的时候。 冲田瞥了一眼阿定,发现她站在两个女人后头,正用木屐碾着地上的碎石子。耳边的发丝晃悠悠的,显得可爱极了。于是冲田从袖口里掏出了什么,递了过去:“阿定,这个拿着在船上吃吧。” 是一小袋金平糖。 阿定接了糖,懵懵地道谢了。冲田笑笑,冒着雨进了屯所。 “别看啦,走啦。”阿梅对阿定说,“冲田队长已经走了好远咯。” 辩才天女的神社在琵琶湖的中央,要乘船前往。因为发船的时间慢,每一班船的客人都是挤挤挨挨的,所有人都得挤在一块儿。下船的时候,阿定几乎要被人流给冲到水里去了。 “阿定想要求什么呀?”阿梅撑着伞,紧紧跟在阿定的身旁,免得走散,“在辩才天女面前的愿帐上写了心愿的话,就一定会实现的。” 听到“写心愿”,阿定脑内的弦陡然紧绷了起来。 “我……我不太会写字……”她的声音细如蚊语,“字也不认识几个。” 仅有的历史知识,还都是三日月讲故事一般告诉她的呢。 阿梅和小静听了,表情都有些古怪。京都町人家的女儿,为了帮着家里做生意和赚钱,谁不会从小就努力多识几个字呢?可一想到阿定是从乡下来的,她们也想通了。 “没事,我们替你写就是了。”阿梅很热心地说。 没一会儿,三人就走到了辩才天女的愿帐前。阿梅问道:“阿定要写什么?” “让哥哥身体平安……吧?”阿定迟疑地说。 “阿定,这可是求姻缘的辩才天女啊。”阿梅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总得求一些和姻缘有关的东西吧?” 阿定犯了难。 她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一定不会在这里嫁人。如果在辩才天面前求了姻缘,又偷偷摸摸溜走了,会不会惹来辩才天女的怒火? 阿定想了想,说:“不能白来一趟,那就让辩才天保佑冲田队长有一段好姻缘吧。” 就当是还这袋金平糖的恩了。 她不收冲田总司跑腿费,应该是非常善良了吧? ——啊,不对。那等大人物,如果要差遣人去辩才天女面前许愿的话,是根本不用付钱的吧? 阿梅和小静对视一眼,在彼此眼里看到了默契与笑意。接着,阿梅抓起笔,快速地在愿帐上写了起来——“愿与冲田氏许婚嫁”。落款是,冲田氏缘者定。 写完之后,阿梅大大方方地让阿定看自己的字。阿定识得的字不多,只认识“冲田”、“婚嫁”这几个词,看完后并无觉得不妥,还夸赞阿梅说:“阿梅的字真好看,这个‘冲田’写的好漂亮啊。” 阿梅听了,说:“原来你还是识字的,还要在我们面前自谦。” 阿定有些心虚,还有点小小的虚荣心作祟——她当然是识一些字的,是三日月教给她的呢。 三人在辩才天女面前停了一会儿,便回西本愿寺去了。回去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京都被洗得干干净净的,树上的叶片泛着青翠嫩泽的绿。 回到屯所里,三个女人就分开了。阿梅与小静在井边遇见了冲田,便偷偷摸摸地凑到他耳边说了什么。 冲田总司愣了一下,略有些紧张的模样。阿梅和小静却不多说,自顾自笑嘻嘻地走了。 冲田在井边徘徊了一下,一副琢磨不定的样子。继而,他笑了起来。 *** 阿定把伞撑在屋檐下,擦了擦头上的雨水。铃木芳太郎喊她:“阿定,你回来了?到我的房间里来一趟。” 阿定一回到屯所,就在思虑大和守的事情。听到芳太郎的呼唤,她心不在焉地进了芳太郎的房间。 铃木芳太郎小心翼翼地合了门,让阿定跪坐下。他确认过走廊与四下都无人后,膝行凑近了阿定,在她耳旁问:“我们局长,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阿定不理解。 “局长的职禄可是一年五百石。”芳太郎压低了声音,对阿定说,“嫁给他的话,也不用再挣钱了。先前嫁给局长的两个女人,都有自己的宅子。” 阿定懵了。 铃木芳太郎郑重地说:“局长说他前几天见过你了,有想娶你的意思。你愿不愿意?如果你嫁给局长的话,哥哥也许就能出人头地,家里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负担了。” 第17章 缘日 “嫁、嫁给局长?”阿定重复了一遍。 近藤勇在乡下已有妻室,在京都也纳了妾。但对于这种有钱有势的男人来说,女人大概是永远也不嫌多的。 阿定仔细想了想,对于铃木家来说,这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铃木来自贫困的乡下,大姐举一家的生计才养出了一个下等武士。阿定——即铃木的妹妹,如果不来京都,也是要在乡下找一个贫困的农夫嫁人的。最上等,也不过是给豪绅做妾。 这种事,阿定在活着的时候就很清楚了。她和少爷之间,本就是差不多的关系,只不过她连个妾的名头都没有,因为一厢情愿而做着无名的情人。 如果嫁给新选组的组长,那就完全不一样了。铃木会高升,妹妹也不用嫁给农夫,一家人这一辈子的命运,也许就此改变了吧。 贫贱的人能活下去、能勉强向上爬就好了,根本没有资本去计较那么多。 “如何?”铃木芳太郎追问道,眼睛瞪得浑圆,“你来京都,原本也是为了挣嫁妆钱。” 阿定有些犯难。 她倒是无所谓嫁不嫁,因为她不会一直留在京都。离开的时候,借用付丧神的力量修改一下历史,一切就解决了。 可想到近藤那副威严的样子,阿定就有些害怕。 铃木见她一直低头不语,便说:“先考虑一下吧,局长也说让你先住一段时间。就算是相亲,也要先见三回面呢。” 阿定点了头:“那我……考虑吧。” 于是,铃木心满意足地离去了,想必是去给局长答复了。 阿定呼了口气。 她在西本愿寺不能白吃白住,便帮着后厨的女人一起做工。她从前就是最下等的侍女,所以干起活来极为利索。她勤快又能吃苦,因此,她在后厨的女人间也渐渐变得受欢迎起来。 常有人开玩笑说:“别去做梳头娘啦,就留在厨房里工作吧。” 这样子又会有人反驳:“做厨娘哪有替千金小姐梳头挣的多?你懂什么!” 阿定并不在意这些言语,只想再见见大和守。但大和守也有意避着她,始终不曾出现。如是过了一段日子后,药研忍不住说:“主君,不如回本丸去吧。” 来之前,三日月也交代过他,不必真的让主君完成任务。凭大和守暗堕后的性子,是绝对不会轻易跟主君回去的。只要让主君知难而退,日后不要再说这些天真的话,那就足够了。 看着阿定每天忧虑的模样,药研着实有些不忍。 “那可不行,加州大人还在等我呢。”阿定摇摇头,很艰难地说,“答应了的事情又办不到,那实在是太惹人厌了。大和守不出现的话,我就会一直等下去。” 药研有些不解。 ——知难而退不就好了吗?回去向三日月殿恳请一声,也许一切就解决了。为什么要一直等在这里,做无用功呢? 可惜,阿定还是没有回本丸的打算。 这一天,后厨的小静来找阿定,告诉她京都的爱宕权现缘日就在晚上,让她好好收拾一下自己,晚上一道出去玩。 阿定初来乍到不久,勉强知道京都最近是流行信奉爱宕权现大神的,还有一个圆隆寺专门供奉香火。女人们大抵和小静一样,今天拜辩才天的神像,明天就供奉爱宕权现的神龛了。 无论做什么事,阿定都只会关注一样事物——大和守安定。于是,她问小静:“冲田队长去吗?他不去的话,我也就留在屯所里好了。” 小静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无奈说:“好啦好啦,我就知道你要问冲田队长。他也会去的,和另外几位大人一起。” 阿定想:既然如此,她就没有理由不去了。万一冲田的心情变好了,大和守也愿意出来见见她呢? 京都的缘日祭,必然是比乡下要热闹的。到了夜晚,灯彩也比平时更亮堂。整整两条长街,铺满了各式各样的摊子。有人在卖色彩绚丽的糖点心、号称是舶来品的瓷器、一窝啾啾啾乱叫的小鸡仔;此外,也有投壶、猜人、射箭之类的游戏,四处皆是纷繁一片。 街上挤挤攘攘的,木屐踩来踩去,哄闹声到处都是。屋檐下垂着的一线灯笼,都被人潮带起的风吹得晃晃悠悠的。忽然有人高喊“神驾——”,于是人群便倏然让出一条道来,让那由八个壮汉扛着的神座从街道中央经过。 一群彩衣小童跟在后头,敲敲打打的,手里还撒着糖果。糖果一落地,便有几个赤脚的小孩飞快地从地上爬去捡。他们灵活地在大人们的腿间窜来窜去,像是一群小猴子。 “阿定,看这个、看这个。”小静忽然指着一个摊子说,“我好想要那个娃娃啊。你有想要的东西吗?我们去拜托三番队的田村先生帮忙好不好?” 她指的是一个游戏摊子,十文钱可以抽五支箭,射倒了哪个礼物就可以拿走。画着大大白圈的地面上,像模像样地放了些颇为精致的奖品。 就在这时,冲田过来了。 他其实已经在附近转了很久了,但阿定一直和女伴在一起,他也不方便过来。听到需要人帮忙,他很爽快地就来了,说道:“我的箭法要比田村好一些,让我来吧。” 他这样毫不扭捏、大言不惭的模样,令几个女人都咧开嘴笑了起来。因为知道冲田是为了谁而来的,她们的笑容里还有一分打趣的意味在。 “阿定,你想要什么?”冲田从老板的手里接过了弓,扭头问阿定。 阿定瞧一眼那些奖品,有些做不好决定,说:“都好好看呢,我在乡下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冲田队长做决定吧……我实在不好说。” 绚烂的玻璃珠子、看起来金灿灿的妆匣、颜色艳丽的胭脂,都是很诱人的东西。 “好。”冲田笑了笑,搭了箭,很认真地瞄准了,手绷得紧紧。下一瞬,箭便如疾风一般飞出去了。 箭头上本绑了两圈厚布,防止射伤那些奖品。饶是如此,冲田的箭还是将奖品给狠狠地撞了出去,撞击时那“砰”的一声响,着实有些吓人。 一连五箭,全部都中了,老板很痛心疾首的样子。 “在玩什么?”阿定的身旁忽然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她抬头一看,原来是近藤勇。他把手揣在羽织的袖中,一副打趣的语气,“好久没看到总司露出这种孩子气的表情了。” 冲田放下弓,笑眯眯地回答:“阿定想要那些奖品呢。我争取再玩两次,把所有的奖品都拿下来。” “阿定想要吗?”近藤哈哈笑了起来,对那老板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老板认出了面前这伙人乃是新选组的队士,顷刻间便有些腿软了。但近藤今天的脾气却格外好,只是对老板说:“能够买这些小玩意吗?” “可以的,可以的。”老板点头如捣蒜。 “那我就全部买下来吧。”近藤笑得很爽快,“也不用总司一次次射箭了。” 全部买下来,总比用五文钱一口气赢走要好。老板的面色雨过天晴,立时答应了。很快,阿定的手上就多了一大堆小玩意儿,挤挤挨挨的,都要装不下了。 她忙不迭地朝近藤道了谢,然后将奖品分给小静和阿梅。这两个姑娘待她一直很好,所以阿定有吃的、喝的,总不忘和她们一起分享。 “诶,我要这个、我要这个。”阿梅很兴奋地举起了其中一个妆匣,“很好看呢!”说罢,话锋一转,又说,“近藤局长对冲田队长可真好啊。” “可不是吗?”小静说,“听说冲田队长小时候,就在近藤局长的道场里长大呢。是和兄弟一样的感情吧?” 阿定安安静静地听着八卦,不言不语。 投完了箭,女人们又要去别处玩。人潮拥挤,不知不觉间,阿定竟与阿梅他们走散了。但她记得回屯所的路,倒也不是太急。 她随着人群走,一不小心便来到了阴暗之处。 忽然间,一种令人遍体生寒的阴森感,爬上了她的脊背。阿定觉得有些冷,抱着自己的手臂转过了身。这一转,险些令她尖叫出来—— 不知该称为“鬼魂”还是“妖怪”的庞然大物,悄悄蹲在她的身后。 一双凶残可怖的眼睛,紧紧锁着阿定的身躯。阿定可以瞧见自己在它眼中的倒影——她自己的面容,可真是被恐惧给扭曲得不像话了。 地狱冥焰似的黑色火炎从他黏稠的、几近融化的躯壳上涌落,一股莫名的腐臭气息悄悄将阿定包围了。 站在这个怪物面前,宛如站在墓地之中一般。 它好像张口了,口中嘶嘶的,发出了什么沙哑的、如同被磨坏琴弦似的声音。 “——审神者。”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暗影掠过,药研手握短刀,横在了阿定面前。他咬咬牙,说道:“青江,你带主君先走。只有一骑溯行军的话,我可以对付。” “等等,药研……”阿定强压着心中的恐惧,说,“留你一个人的话,我不放心……” “您留在这里的话,也没有用处。”药研的话很不客气,“只要您能活下去,为我提供力量,那就足够了。” 青江拦腰抱起了阿定,跃至了屋顶上,口中笑道:“队长,那我就听从你的吩咐了。……啊,只有两骑的小队出阵,还真是寒酸呢。” “这也是没办法吧!”药研说。 ——本丸变成了那副样子,还有人愿意为审神者出阵,那已经很不错了。 眼看着阿定要离开了,那只怪物忽然向着阿定的方向伸出了手,喉中发出怪异的喊叫来,声音瘆人极了。 “主…带…回……去” 似乎是在说着这样的话。 阿定窝在青江的怀里,心底有些忐忑。 “青江大人,我听错了吗?”她拽紧了青江的衣服,说,“那个怪物,刚才在喊我‘主君’呢……” ——主君,带我回去。 似乎是在说着这样的话。 青江对她笑了笑,安抚道:“你听错了哦。时间溯行军是不会说话的。” 第18章 答应 青江带着阿定,远离了时间溯行军,也远离了药研藤四郎。 这已经是距离缘日祭街很远的地方了,只能远远听见缘日祭那边热闹的人声。四下很安静,只有几声不安的狗叫,灯光亦是黯淡的。 “主君,请在这里歇息一下吧。”青江放下怀中女子,微微侧头,笑着说,“我还要完成自己的重任呢。” 阿定站在地上时,还有些腿软。好在身后有一堵墙可以靠,不至于让惊恐的她彻底倒下。 “重任……?”阿定有些紧张,“啊,您要去帮药研是吗?快去吧。只留药研一个人的话,我真的很担心……我不要紧的,我会乖乖待在这里的。” 然而,青江却轻轻笑了起来。 “不是噢。”他压低了声音,彷如在叙述一个鬼故事一般。继而,他缓缓抽出了腰间的佩刀——胁差出鞘的声音,细而尖锐,好像在慢慢磋磨着人的神经。 “青江大人……”阿定的心微微提了起来。 “退治鬼怪,才是我原本的任务啊。”青江的刀锋,倏然直指阿定的咽喉。持刀的付丧神笑得华美旖旎,“连主君自己都不清楚吧?夜晚的主君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阿定瞥见刀锋,登时吓得浑身僵硬。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可青江这是……想要杀死她吗? “什、什么意思?”阿定的声音带着细细的颤抖,“我不记得我在晚上做了什么,我真的……只是,只是入睡了……” “那么,那个四处勾引男子、汲取生魂力量的女鬼是谁呢?”青江轻笑着,“我说过,如果主君是恶鬼的话,那就要染上我的颜色了。所谓‘笑面青江的颜色’,那大概就是——血的颜色吧?” 阿定的大脑内完全是一团浆糊。 “夜晚的主君太过警觉,只能等待白天的时候。为了等候药研不在、也无他人的合适时机,我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了。”青江慢悠悠地抬了一下刀刃,笑容消匿,“将鬼怪斩杀的话,本丸的大家也会免于此扰了吧。” 说罢,这始终带笑的付丧神便扬起了手腕。悬在空中的刀锋透着危险的毫芒,似乎下一瞬便会刺透阿定的心房。 阿定的心底有微微的绝望。 虽然不知道青江大人所言何意,但如果青江大人要杀她的话,她是绝对无法反抗的。于是,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等待被杀死的瞬间。 害怕与绝望,令她的浑身都在颤抖。 在这濒临死亡的一瞬,她所能想到的,竟然是那位“少爷”。 阿定死后,服侍的主人家起了一场凶恶的大火,把全家人都吞噬殆尽,独独外出访友的少爷逃过一劫,没有死去。因为再没有了家,少爷便收拾了行李,去往丹波了。后来,似乎做了一个厉害的丹波家臣。 不知道在少爷辉煌的余生里,是否想起过她呢……? 她本以为自己将要死亡,可面前忽然传来了“铿”的一声响,那是刀剑相击的声音。继而,便是青江踉跄后退的脚声。 阿定微惊,偷偷睁开了眼,却瞥到了新选组那浅葱色的羽织。她下意识地以为是冲田队长来了,可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大和守安定。 大和守将青江击退了几步,握刀站在了阿定面前。他用余光瞥一眼阿定,说道:“如果你在这里死去的话,加州清光一定会埋怨我的。” 说罢,他便挽出一个剑姿,脚步微盘,与笑面青江针锋相对着。虽是少年之姿,却有着异样的成熟与坚韧。 青江露出诧异的神色。 “大和守,难道你认可了这位主君吗?”青江笑说,“她的来历可并不简单——丹后的恶鬼,以汲取生魂力量为生的亡魂——如果让她活着回本丸去,那大家可要遭殃了哦。” 虽然“遭殃”并不算是真正的遭殃,身为付丧神的刀剑们也并无所谓“生魂”这种东西,阿定的引诱无法造成实质的伤害,但被人觊觎身体,总归是不悦的。 大和守迟疑了一下,说道:“我相信加州清光。” “即使已经受到了暗堕的影响,还是选择相信加州吗?”青江若有所思道。旋即,他不再多言,与大和守交战起来。两人的刀都很快,挥舞之时,只在空中留下数道残影。 未过多久,大和守便败退下来,以刀撑地,一副体力不支的模样。 青江看着他略显狼狈的姿态,说:“暗堕对你的力量果然还是有影响的。”说罢,他挥舞了一下刀锋,笑道,“早点放弃吧,趁着在被我折断之前。” 说完这句话,下一次攻击便要席卷而至。青江是挑准了大和守的身体而去的,可他的刀却并未切中目标,而是刺中了其他东西—— 阿定颤着身体,挡在了大和守的面前。 她很害怕,所以下意识地以双臂挡住了脸。如此,青江就刺中了她的袖口。她的袖子里盛了什么东西,硬邦邦的,正是这玩意儿挡住了青江的一击。 “什么东西……”青江蹙眉。 只见一柄梳子从阿定的袖中滑出,跌落在地。 原本华美已极、通身金灿的梳子,因为笑面青江的一击而有了一道裂纹。当它摔落在地时,便咔擦裂为两半。 阿定听见梳子裂开的声音,愈发慌乱了。 ——那是唯一连接着她与少爷的东西,也是她唯一从那个村子里带出来的东西。 可此时,她却无暇顾及这一切,只能恳请青江:“不要对大和守动手。青江大人想杀的是我,如果祸及了大和守大人的话,加州他……会伤心的。” 就在事态愈发不可收拾的时候,高处传来了药研沉静的质问声。 “在闹什么?”药研落在房顶上,手中的短刀不染尘埃。 “呀——没什么。”青江笑笑,将刀归于鞘中,“只是在闹着玩罢了。你说对吧,大和守?” 大和守慢慢起了身,竟然也没有否认。 “溯行军如何了?”青江问。 “跑了。”药研说,“主君一走,它也走了,有点奇怪。” 大和守沉思了一会儿,忽而对阿定说:“我愿意跟你一起回本丸去,主君。” “诶?”惊喜来的太突然,阿定有些不知所措。她手忙脚乱地捡起地上的梳子碎片,一边心疼地摸着梳子,一边问,“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大和守的目光瞥过青江,再回转至阿定身上。原本透着少年纯澈的面容,此刻满是慎意。 如果让药研和青江独自踏上回程,这个被加州称作“超级大笨蛋”的主君一定会再度遭殃。不仅如此,若主君再不离开江户,再不离开冲田先生身边,事情也会更糟糕。 ——冲田先生已经动了情,再这样下去,冲田先生的夙愿一定会为之耽搁。 冲田先生可不能是沉浸于儿女情长的人。 “我的条件只有一个。”大和守坚定地说,“让冲田队长断绝对你的心意。” 阿定摸着梳子,心疼地点着头,说:“好的,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但是冲田队长真的对我有心意吗?我完全没有察觉……是不是大和守多心了?” 大和守:…… 加州清光说的没错,这个主君果然笨的够可以。 大和守叹一口气,朝着黑暗之中走去。 他终究还是要离开这个寄托着感情与理想的江户时代的。 笑面青江走了过来,很温柔地牵起了阿定的手,笑眯眯地说:“主君,先回去吧。屯所的人找不到你,一定会着急的。” 阿定看到青江温柔的样子,实在无法将他和刚才那个要杀自己的人联系起来。 ——还是找个机会,偷偷把这件事告诉药研吧。 就在此时,她忽觉得脑仁一疼,好像是有什么奇怪的回忆涌入了。不知怎的,她的心里有了一种念头:男人嘛……找个机会让他做裙下之臣,就再也不舍得杀我了。 她晃了晃脑袋,把这种莫名其妙的念头给甩掉了。 “主君,走吧。”药研说。 “嗯呐,来了。”阿定笑笑,连忙小心跟上了药研的脚步。 她藏在袖中的、裂为两半的梳子,正发出灿灿的光来。 *** 缘日祭结束后,阿定回到屯所,当夜就告诉铃木芳太郎,她愿意嫁给近藤为妾。 “嚯!那真是太好了。”芳太郎一副兴奋的样子,“我这就去告诉局长。嫁人的事情,果然还是要把大姐他们喊来京都操办。知道你嫁给了这么厉害的武士大人,整个村子的人都会高兴的。” 阿定点了点头。 她答应嫁给局长做妾,也只是为了实现大和守的要求。既然大和守答应回本丸,她也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 就在芳太郎离去不久后,后厨的阿梅和小静轻手轻脚地来扣门。 “阿定,在吗?”阿梅隔着障子纸门,小声地喊,“冲田队长让我们把你约出去呢。” “咦?”阿定起了身,开了一条门缝,“这么晚了?去哪里?” “屯所西门外的那座桥上。”小静笑嘻嘻地朝她挤眉弄眼,“你去了就知道是什么事了呀。” 阿定点头答应了。 虽然她不觉得冲田队长对自己有多么特殊,但总归是要去一趟的。 *** 屯所西门处的桥梁上,冲田已反复徘徊了好一阵子。 他卸下了羽织里的薄锁甲,只穿了轻薄飘逸的一身武士装扮,佩刀也束得齐齐整整。他偶尔盯着西门处,心脏狂跳不止,口中也有些干燥。 紧张之情,弥漫了这个年轻武士一身。 终于,他要等的人来了—— 阿定从西门出来了。 第19章 歉意 “阿定!” 冲田紧张地喊了一声。 “这么晚了,是有什么事呢?”阿定悄悄地掩了门,从地上提起灯笼,小步向冲田走来。她提着群裾的模样,看起来格外动人。 “那个……”冲田有些吞吞吐吐了,白皙的面庞上微泛着一抹红。 阿定瞧见他这副模样,头一次在心底察觉到冲田的不对劲之处。 ——莫非,这就是大和守所说的“对她有意”么? “那个……这……”平常剑术无双的天才剑客,在此刻却结结巴巴的,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他扭着头,说了一些意味不明的话,“虽然我只是个从乡下应招募而来的剑士,从前也没有追求过女人,但是我会很认真的。” 阿定微歪头,认真地瞧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所以!”冲田上前一步,飞快道,“要不要做我的女人?我会把钱都交给你的。” 对于冲田总司来说,一句淳朴的“把钱都给你”已经是他最好的诚意了。他记得队中其他队士找女人的时候,都是找房子、盘买卖的,可见恋爱并不是简单的事情。 冲田是满怀着希望问的,他觉得阿定必然会答应。 毕竟,阿定也是喜欢着自己的。不然的话,怎么会在辩才天女面前祈求和自己的姻缘呢? 夜里的风有些凉,搁在地上的手灯被吹的光线跳了跳。垂了脖颈、半露面容的阿定,简直有几分不像是普通的人类女子了,美艳到令人忍不住紧张地吞唾沫。 “……抱歉。”阿定不抬头,冲田看不到她的神色,只能听到她说,“哥哥已经给我定好了人家,我马上就要嫁人了。” “……啊。这样吗。”冲田愣愣的,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 “抱歉。”女人的歉意似乎更甚了,“我不能答应冲田队长。” 她第二次的拒绝,才令冲田回过神来。他的心像是被石头砸了一下,有些闷闷的。但在心上人面前,他不敢表现出不悦,只是故作轻松道:“啊,是吗?是铃木帮你定下的吗?哪家的男人?” ——也许,他还能挽回一下?去找那个男人决斗、比试剑法…… “是近藤局长。”阿定的头垂得愈发低了,“哥哥将我嫁给他做妾。” 冲田总司愣住了。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了他的心间。 如果是其他的男人,他似乎还有机会挽回一下。可如果是近藤局长的话——如果是那个看着他成长,像兄长、更像是老师的男人的话,他根本就没有机会。 “你、你是自愿……”冲田刚想问“你是自愿的吗”,就发现自己似乎问了一句废话,连忙改口道,“没什么。” 阿定是不是自愿的,这已经很明显了。 在一群队士间,局长无疑是最有钱有势的。他能给阿定富足、优渥的生活,能让铃木家飞上一阶,让阿定无须继续再做侍女。 和这样的局长相比,自己则给不了任何的帮助。冲动简单的爱情,也许根本敌不过地位与钱财带来的诱惑。 年轻的、未尝恋爱滋味的冲田,第一次知道了恋情的苦涩。 “抱歉。”阿定又说了一声,飞快地低下身去捡起手灯,匆匆忙忙地折过身,“请冲田队长忘了我吧,就当是做了一个梦。我从来没有出现过。” 说罢,她就离去了。 冲田总司苦笑起来:这又要如何当做一个梦呢? 他独自在桥上吹了许久的夜风,恰好遇到从二条桥那边晚归的局长近藤。寻欢归来的近藤身上,还带着酒味与女人的脂粉香气,不知他今夜又欣赏了哪一位太夫的动人舞姿。 “啊,总司。”微带醉意的近藤看到冲田,打招呼道,“还不休息吗?今天可是难得的休息日。脸色好像很不好的样子啊?” “……没、没什么。”冲田回答。 近藤拍了拍冲田的肩,笑哈哈地走过去了,扭头和身旁的人讨论着今夜的妙事:“我说啊,我从不知道深雪的妹妹也是那么有趣的人……” 队士们想到在酒席间遇到的美人,也都笑了起来。 男人们间讨论风花雪月的事,这实在是正常不过。可冲田在他们身后听着,心底却渐渐地泛起一阵酸涩来。 *** 阿定回了房间,大和守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这样可以吗?大和守大人。”阿定跪坐在地上,一副恭敬的样子,“我拒绝了冲田队长。” “……是,可以了。”大和守点头,面色却并不是释然的样子。他低垂着眼眸,表情略带复杂,似乎对冲田很是割舍不下。 冲田被拒绝的时候,那副受了伤的神情,真是令大和守感同身受。但想到冲田总司的未来,他在内心便坚定了自己的做法。 冲田先生决不能为爱情所累。 他已经在江户时代待了这么久了,也是时候离开了,大和守不想再目睹两年后冲田先生咳血而亡的那一幕。 “大和守大人能答应我,这真是太好了。”阿定攥着袖口,露出了庆幸的微笑。这副笑容透着纯真,让大和守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那个时候——青江要折断我的时候。”大和守问,“为什么要挡在我的面前?明明你是如此的弱小,轻而易举地就会死去。” 这个问题可把阿定问倒了。 “这个……”阿定摸了摸下巴,有些腼腆的样子,“我是要代替冲田队长成为你主人的人,可我却比冲田先生弱小得多。那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 说罢,她笑眼一弯,对大和守道:“虽然很艰难,但我会试着代替冲田总司去爱你的。” 大和守微惊,后退了一步。他有些别扭地抓着身后的门扇,小声道:“爱、爱我吗?……像冲田先生那样……比别人都要爱我吗?” 美丽的女审神者温柔地点了头,说:“我会尝试的。” 那一瞬,本已下定决心不再信任审神者的大和守安定,又有了靠近主人、像小兽一般索取温暖的冲动。 他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去扣住阿定的手腕,小声道:“好吧,那我答应跟主君大人一起回去了……主君,要好好对待我哦。” *** 启程的时间很快到了。 阿定借助付丧神的力量,修改了江户时代关于“她”的历史,踏上了返程。在炫目的白光后,她就从江户时代返回了本丸。 “欢迎回来——” 本丸的庭院里,三日月与烛台切已在恭候。他们如去时一样风度翩翩、仪姿俊美,令归来的阿定感到了熟悉。 大和守安定站在阿定的身后,扫视了一眼三日月与烛台切。他望着曾经熟识的人,低声说:“好久不见。” 三日月注意到了大和守,愣了一下。随即,他温柔地笑了起来:“没想到主君真的把大和守带回来了呢。如此,加州会很高兴的吧?” “嗯呐。”阿定点头。 回到本丸的阿定一行人,很快各自忙碌了起来。药研被三日月唤去,仔细询问关于这次出阵的事。 “她竟然真的去说服大和守了呢。”三日月停着屋檐下,一边摘着一片绿萝叶,一边与药研慢悠悠地说着话。 “我记得我说过,让她知难而退就可以。……大和守若是真的想要活下来,当然会自行返回本丸,无需主君操心。你身为队长,让主君知难而退,就是你的职责所在。” 药研想到阿定在京都的举动,低声回到道:“……是的。我认为,主君虽然并不具备成为一名优秀审神者的素质,但却是在不断成长的。她的胆识,在京都已得到了锻炼……” “这种多余的事情,”三日月揉皱了那瓣绿萝叶,微睁开子夜般的眼眸,“根本就没有必要。让主君过着无忧无虑、被宠爱的生活,那就足矣了。” 药研不答。 好一会儿,药研才提起了别的事:“主君说,青江试图在任务过程中杀死她,三日月殿,这……” 三日月的面色微微一动。 “我知道了。”他说。 *** 大和守从前在本丸里就有居所,这一次,只需要将房间重新收拾出来就足矣。阿定带着大和守回到了他的房间,很诚恳地说:“虽然我对本丸也不熟,但大和守无聊的时候,可以来找我噢。” 大和守环视着曾住过许久的熟悉房间,脑海中涌现起许多不妙的回忆。 ——前任的主君,是一个何其任性、自私、恶毒的审神者。正因如此,他才会怀念冲田先生的存在,不顾一切地返回江户时代。 重新站在这个熟悉的地方,他似乎感觉前任主君那刻薄的嘲笑与挖苦声,又在耳边响起了。 “大和守大人?” 然而,一道温柔的女声,却将他唤出了回忆的阴霾。 大和守抬头,望见了阿定略带担忧的神色。她的眼眸,像是孩子一般干净柔软,不杂其他的情绪。看到大和守望向自己,她甚至略有一分害怕和敬畏的神情。 大和守的心微微定了下来。 这已经不是前任主君的时代了。 他扯住阿定的袖口,语气扭捏地问道:“呐,主君——你会,爱着我的吧?” “诶?嗯。”阿定点头,“我会代替冲田队长爱着您的。” “会是最爱我的吧——?”大和守的语气带了一分倔强,“会不厌其烦地看着我吧?” 就在此时,凌乱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大和守的房间。“大和守安定——”加州清光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面带雀跃之情地盯着大和守。 大和守却无暇顾及旧友,只是扯着阿定的袖口,固执地追问着答案:“会吧?主君?会一直爱着我的吧?” 听见这句话,原本满面欣喜的加州清光愣了愣,神色忽然变了。 第20章 入侵 大和守终于注意到了清光。 加州清光转开视线,低声说:“大和守安定的性格……倒也没什么变化,和从前一样。这真是太好了。” ——明明因为暗堕已经受到影响了,可大和守现在又变回了从前对审神者十分信赖的模样。 “加州清光,好久不见。”大和守向加州打招呼,“你写给我的信,我有一五一十地念给审神者听噢。” “啊,说来!”阿定被提醒了,稍有一些气鼓鼓的,“在加州大人的眼里,我就那么笨吗?虽然确实是很笨没错啦,但没想到加州大人会这么嫌弃我……” 一提到那副写满了“审神者超级大笨蛋”的信,加州就有些慌了。他压低声音,对大和守道:“大和守!我不是在末尾写了‘不要告诉主君’吗?” “啊,有吗?”大和守露出了纯善的笑容,挠了挠脸颊,语调微微上扬,“因为担心着冲田先生的事,所以完全没注意到呢。” “喂!”加州已经可以肯定,这家伙是故意的了。 加州闷了一会儿,背过身去,提醒道:“主君在本丸里可是很受欢迎的,偷偷摸摸地要求主君‘最爱你’,那可是会被大家耻笑的。” 大和守微弯起笑眸,并不说话。反倒是阿定一头雾水:她很受欢迎吗?她还总是担心刀剑们嫌弃自己呢。 带大和守看完了房间,加州便和阿定站在走廊上,说起了一期一振的事情。 “既然主君按照约定把大和守带回来了,那么,我也会履行诺言。”加州清光低垂着眼睫,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面容有着一份奇异的别扭,“但是,要瞒着三日月殿把一期带来,着实有些困难,需要花费一些手段,还请主君静候。” 提到“一期一振”这个名字,阿定的心脏都跳得快了几拍。 她就能见到属于她的刀了吗? 那真是太好了。 加州清光抬头,发现主君正在出神,漂亮的眼眸里满是希冀之色,他的心底一时有些不是滋味,只能道:“主君见过一期之后,可不要忘记了别人啊。” “啊,怎么会?”阿定连忙道,“加州大人对我有这么多的恩德,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的。” 她用了“恩德”这样隆重的字眼,让加州反而不适应了:“说了多少次啦,不要称呼我为‘大人’,喊我加州清光,或者清光,随你喜欢,那就可以了。” “嗯呐,加州大人。”阿定很老实地回答。 加州清光:…… ——说了等于白说!笨蛋主君! 离开加州与大和守后,阿定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住了一段时日屯所的狭窄房间后,她忽然觉得本丸的房间实在是太奢侈了。单是每天都提供的热水,就足够令她感到幸福了。 她舒舒服服地泡了热水澡,洗去了一身的疲惫,穿着日常的单衣走出了浴室。 房间和她离开本丸时基本一模一样,连桌上翻到一半的书籍都保持着原来的页面未有翻动,但房间却十分整洁清净,可见是有人在负责清扫的。 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是谁清扫的呢? 应该是近侍烛台切光忠吧? 阿定一想到烛台切那样高大的男人,却要拿着扫帚、绑着头带打扫房间,便觉得有几分好笑。 说来,烛台切光忠不在呢。 一定是三日月找他有事吧。 阿定坐在桌前,随手翻开了书页。这是关于新选组的史料,但她识字实在不多,只能勉强认出几个字。 恰在此时,屋外传来呼呼的风声,吹得阿定的长发都乱舞了起来。在这股莫名的风中,她察觉到了奇怪的森寒之气,不由抬起头,朝门外望去。 这一眼,令她几乎血脉冻结。 曾在京都见到过的、被称作“溯行军”的怪物,就站在屋檐下,安静地盯着她。黑色的火焰,无声地盘旋在它的手臂与头颅上。 阿定捂住了嘴唇,有些惊恐地往后挪了一些。 溯行军那镶在半朽眼眶中的浑浊双眼,就这样紧紧地盯视着她。 谁也不知道,它是如何瞒过药研与青江,进入到本丸里来的。 当它发现阿定在看着自己,它的喉中就开始发出了沙哑的、嘶嘶的声音。阿定瑟缩着,却勉强听清了它的声音—— “主君……” 它似乎是确确实实在呼唤着自己呢。 阿定又胆怯、又茫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乡下生活使她胆小而毫无主见,让她想要逃跑。但她的内心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诫着:也许这是需要帮忙的人呢?毕竟,它知道自己是“主君”呢。 阿定在心底挣扎再三,放弃了逃跑的欲望。 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支撑着她走向了这可怕的怪物,低声、小心地询问道:“请问,你是在喊我吗?” 她的靠近很缓慢,但确实是在一步步缩短着自己与怪物间的距离。 在听见她的问题后,那怪物竟然发出了咕噜的怪响,就像是哭泣似的。这让阿定的心小小地揪了一下,瞬间为先前逃跑的冲动而感到愧疚起来。 “是来找我的吧?”阿定询问。 就在此时,本丸里忽然响起了忙乱的脚步声。有许多人在跑来跑去,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溯行军的气息……” “竟然闯入本丸了?烛台切,快回主君身边去!” “主君呢?还在加州清光处吗?” 下一瞬,这怪物便化为一阵黑烟,消失在阿定的面前。等到第一位付丧神跑到阿定身旁时,它已经彻底不见了踪影。 “主君,没事吧?有不好的东西闯进本丸来了哟。”来的是鹤丸,他穿着内番的宽松服饰,袖口高卷,也不知道先前是在做什么,手上还沾了些泥巴。 “啊,没事没事。”阿定低下头,心虚地说,“在苦恼一些不认识的字呢。” 鹤丸拍去手上的泥巴,笑说:“我可是很乐意为主君解惑的哦。” “呃……”阿定没想到鹤丸会认认真真地回答,只好老实地拿出了那本记录着新选组资料的书籍给鹤丸,道,“在苦恼着上面写着什么呢。” “啊,这个啊,是讲一些关于新选组的野史呢。”鹤丸弯腰,盯着她手上的说。 “冲田总司曾心仪于一位在屯所工作的使女,但是使女碍于兄长之命,另外高嫁做妾了。婚后,冲田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后来,冲田因为‘咳血不止之症’而故。据说壬生屯所冥帐上的‘冲田氏缘者’就是这位姑娘从前偷偷留下的。” 阿定听了,有些怅然若失。 啊,冲田还是如命运所定那般病故了啊。 “主君是在伤心吗?”鹤丸问,“莫非这次去江户时代,让主君对这位英年早逝的天才剑客有了好感?这可不行啊。毕竟主君答应过我,只宠爱我一个的。” 阿定微惑:“我说过那样的话吗?” “哈?”鹤丸撑着下巴,“主君想赖账了?说谎的人鼻子会变长哦。主君忘了那天晚上,您是怎么答应我的请求的吗?” 烛台切光忠回来时,恰好听见了鹤丸的这句话。 他被三日月唤去议事,方要回主君身边时,就传来了本丸出现潜入的溯行军的消息,他便急匆匆地回阿定这边来了。 然而,他却听见了鹤丸的话。 他的记忆瞬间就被调动了—— 和主君约定好的某个夜晚,主君却并未如约而至。他曾一度怀疑,主君是去寻找其他的付丧神了。如今听鹤丸所说的,好像确有其事。 烛台切的面色很微妙。 他迅速地推开房门,低声问道:“鹤丸,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那天晚上’是怎么回事?‘只宠爱你一个’又是什么意思?” “哦呀,光坊。”鹤丸挑眉,笑笑说,“真是不好意思了,那天晚上,原本想去见你的主君,因为遇到了我而改变了主意,不仅和我共度夜晚,还答应日后只宠爱我一个人。——如何?惊喜吗?意外吗?” “你——”烛台切咬咬牙,强行恢复冷静自如。他横抱双臂,故作从容地质问道,“鹤丸,如果我将这件事告诉三日月,他可是会惩罚你的。什么‘只宠爱我一个人’,这太滑稽了。” “你去告诉啊。”鹤丸却是一副无所忌惮的样子,很轻快地搂紧了阿定的肩,一副哥两好的模样,“你说,三日月如果知道我们和主君发生了什么,是会先惩罚我呢,还是先剥去你的近侍之职呢?” 烛台切喉中的话噎住。 “你不介意的话,就去告诉吧。”鹤丸笑嘻嘻的,晃了晃阿定的肩膀,“反正我不介意啦,光坊。日子太无聊的话,我可是会闷闷不乐的。” 第21章 吉光 鹤丸和烛台切的话,像是打哑谜似的,听的阿定如坠云雾。可她心底又有个莫名其妙的声音,在说着奇怪的话:男人啊,这样子才有趣嘛。 这简直不像是自己会说的话。 阿定觉得有些奇怪——这种感觉,就像是身体深处住了另一个自己一样。 “你不是在马厩当值吗?这么多泥巴,一定是又在折腾什么恶作剧了吧……”烛台切对鹤丸袖上的泥巴痕迹指指点点,“快点回去干活吧!一会儿马儿饿坏了,那可就不妙了。” “我只不过是在田垄里搭了个假人而已。”鹤丸一副振振有词的样子,“那也能算是恶作剧吗?” 阿定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夹杂着两个大男人中间,很是为难。好半晌,她才怯怯道:“不要吵啦,三日月殿会生气的哦。” 阿定的劝说没有任何用处。 令她没想到的是,止住这场关于“恶作剧”和“马厩”的争吵的,是一位恰好路过的付丧神。 大俱利伽罗冷着神情,从不远处的庭院处路过。听到鹤丸对“恶作剧”的高论,他蹙了眉,很冷漠地说了一声:“审神者吗?真是聒噪。”随即,他余光也不斜地路过了。 一口天外飞锅扣在了阿定的头上。 明明阿定从头到尾都保持着安静,大气也不敢喘,可这口锅还是给她背了。 也许是大俱利伽罗的神情太冷酷了,烛台切与鹤丸终于停下了争执,转为一起安慰阿定。 “哎哎,他不是针对主君啦,他对谁都是那副面孔。” “小伽罗说话就是这个样子的,生气的话就派他去马当番解恨吧!” 阿定一副讪讪的样子,在心底小声道:我可没有生气呀。谁又敢对武士大人生气呢? *** 加州清光给阿定捎来了消息,说是会在三日后的傍晚把一期一振带来,请阿定务必支开烛台切光忠,免得让三日月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阿定听闻后,便立即有些紧张了。 一期一振——这是她亲手锻造出的刀,和本丸里已有的一切付丧神都不一样。她似乎能感受到,冥冥之中,似乎是有什么契约的红线在连结着二人的。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会如此期待与一期一振的会面,可她已经精心准备了起来。 从前的她只是卑贱的侍女,没有金钱也没有闲暇去打扮自己。但她会特地留一件最矜贵的衣物,平日不穿,唯有在见到少爷的时候才会换上。 少爷总是说:“阿定不需要那些衣服首饰,就已经很美丽了。”但阿定总觉得这是不够的,因而在别人面前总会自惭形秽。 因为要见一期,她特意修剪了长发,使自己看起来更端庄一些。她将那柄断了的梳子重新黏合起来,在铜镜前一边梳头,一边回想着女主人从前的一举一动。 ——女主人是城里的下等贵族,她的外在教养,是阿定见过最好的。如果自己能有女主人当初的气质与涵养,也许一期就不会发现锻造了他的人只是一个乡下的梳头娘了吧。 终于,约定的这一天来了。 阿定提前招来了烛台切,对他说:“能请您帮我给大和大人守送些东西吗?” “大和守安定啊。”烛台切笑着提议,“当然可以。” “大和守大人特地提点过我,要我‘一直看着他’呢。”阿定想到大和守缠着自己的模样,露出温柔的笑容来,“我之前研磨了一些草药,请帮我送给大和守大人吧。” 烛台切听到那句“要主君一直看着大和守”,心头就微微有了警觉。他接过封装好的药瓶,道:“没问题,就交给我吧。主君就在房间里休息,不用一起去找大和守了。” 烛台切离开了,阿定小小地舒了一口气。 天渐渐暗了,夕阳的余晖晕开一片绚烂的橘色。屋檐下的风铃被晚风吹拂着轻曳,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来。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投着廊柱斜而长的影子。 脚步声忽而响起了,阿定一个激灵,打起了精神。 她望向脚步声传来处,却失望地发现来人并不是加州与一期,而是冷着脸的大俱利伽罗。 他没有如常一般面无表情地路过,而是蹙着眉,在主君的房前停下了,像是在搜寻什么线索似的,用眸光将周遭打量了一遍。 “烛台切……不在啊。” 大俱利说罢后,漠然的眼神就望向了阿定。他蹙着眉的样子,实在算不上“友善”,甚至有几分凶巴巴的。在他的逼视下,阿定觉得自己全部的秘密都要被看破了。 “伽罗大人……夜安。”阿定小心翼翼地打招呼。 大俱利伽罗沉默地、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夕阳里尚有冗长的蝉鸣在回响,他冷漠的目光似刀锋一般,好像把阿定的伪装都刮得一干二净了。 看到阿定不自在又瑟缩的样子,大俱利伽罗终于开口了:“放心,我马上就走了。”说罢,他收回视线,转身离去了。 阿定觉得身子一轻。 大俱利伽罗大人……还真是可怕啊。 在短暂的等待后,加州清光的声音终于响起来了:“主君,你在吗?我把一期一振带来了。”继而,便是一串脚步声。 阿定立刻坐直了,以最端庄大方的姿态守候在房间里,还不忘将有着疮疤的手缩进袖口中藏好。 加州清光在房间外停住,一名身姿端丽的青年自他身后步出。他握着刀,视线远眺着庭远外的夕阳,清隽的侧颜被夕光镀上一圈微融的光晕。 “你就是……”阿定直直地盯着他,问道,“你就是一期一振吗?” 青年侧过了头,望向阿定。在视线触及到她时,他展露出些微的诧异来。继而,他露出了令人倍感舒畅的笑容:“我正是一期一振,粟田口吉光唯一所铸的太刀。” 恰到好处的笑颜,仿佛能舒减浑身的疲惫。 阿定望着他,那一瞬,她的心底忽然涌起了深深的自卑与惧怕感。 ——这样优秀的人,真的愿意让一名乡下侍女做自己的主君吗? 阿定忽而有了一个想法—— 绝对不能让一期一振知道,真正的自己到底是如何差劲的模样了。 第22章 铃兰 以阿定的目光来看, 一期一振的外形是无可挑剔的。面容清隽、身姿优雅,既拥有贵族式的风雅,又不乏身为太刀的锋锐;虽是一柄武器, 却拥有如月华春风一般的笑颜, 足令人忘却一身的困扰。 与这样的一位付丧神相对而坐,阿定着实不好意思展现出自己怯懦的一面来。 也许是这个念头作祟的缘故, 她就像是把身体交给另一个人操控了一般, 竟然没有露怯, 而是如同一位女王似的, 露着从容而美艳的笑容, 与一期一振对话着。 “近来一直很忙,所以没有机会召见你呢。”阿定说着,唇边的笑愈发甘美了。 “我明白的。”一期一振答道,“三日月殿已经告知我了。” “在本丸还住的习惯吗?”阿定问,真的像是一位久经风云的主君了。 “有弟弟在,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了。”一期一振回答。 一期的语气,不曾有任何的逾越。 但当目光掠过这位美艳夺人的主君时,他的手却不易察觉地轻颤了一下。 在被加州带来此处前,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主君会是这样的人——美到宛如妖异一般的女子, 身上满是矛盾的质感, 既柔弱娇稚, 仿佛温室之中亟待呵护的玫瑰;又有着凛然妖艳的姿态,让人不敢触碰。 甚至于,有一瞬, 他开始怀疑三日月阻拦自己见到主君的理由。 鹤丸曾对他说:“如果你见到了主君,才会变得更后悔。”现在,他已勉强能理解鹤丸国永的想法了——如此不可方物的人物,却是高高在上、不可碰触的主君,难怪会引来惘然和遗憾。 但一期并没有对美色抱以过多的关注。他的自律,使他很快将主君那异于常人的美色抛诸脑后,冷静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听三日月殿说,您不提倡大家守护历史,是这样吗?”一期一振认真地思索着,说道,“我认为这悖于审神者与付丧神的底线——身为历史的守护者,还是希望主君能够给予我更多的任务,去击溃那些时间溯行军。” 阿定慢慢地点了头,道:“既然你提议了,那么我会考虑的。” 一期一振没料到她如此好说话,当下,心底便微微一舒。他笑了起来,道:“如果主君能考虑我的意见,那真是再荣幸不过了。” 就在此时,加州清光在门外比了个手势,暗示去送东西的烛台切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纵使阿定心有不舍,还是得故作无所谓地催促道:“一期一振,还有其他什么事要禀报吗?” “那倒是没有……”一期恭敬地回复道,“这么晚了才来叨扰您的休息,真是万分抱歉。”说罢,他就要起身告辞。 趁着他转身的时候,阿定很是贪恋地看着他的背影——修长、清俊的身影,融于渐渐弥散的夕阳余晖之中,每一寸皆如精裁细剪一般,令人留恋不止。 一期一振退出了和室外,想要沿着来时路离开。 走廊的木质地板外,栽着一圈铃兰,枝头花朵娇小纤白。一朵柔软的花恰好自枝头飘落,垂落在了一期一振的脚边。 看到那细嫩的花朵,一期微愣,随即,他弯腰捡起这无瑕的铃兰花。 “主君,这花……”一期侧身,视线却与阿定那满是眷念的眼神撞了个正着。阿定立刻低下头去,原形毕露,腼着脸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而一期一振则是怔了一下。 不知怎的,他的心悄然地跳了起来。 “这朵花恰好飘在我身边,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我将它赠给主君吧。”一期说罢,便将那朵如染雪色的铃兰搁在阿定的桌案上。随即,他温柔一笑,离去了。 阿定盯着那一株铃兰,面庞不可抑制地变红了。 她捧起花朵,爱不释手地在面颊边蹭着。烛台切回来时,恰好看到她面颊泛红的模样,便打趣道:“怎么?夏天太热了?竟然脸这么红。”说罢,他看到那朵铃兰,便道,“心情很好嘛,还摘了花啊。不过,主君再这样捏着花朵,它很快就要失去水分而枯萎了。” 他的话提醒了阿定,让阿定急急忙忙松开了手。 看到她笨手笨脚的样子,烛台切看不下去了,他接过那朵铃兰,别在了阿定的发间,道:“戴一会儿就行了,可不要多碰,这种花是有毒的噢,千万不能误食。” 这话就让阿定有些不乐意了:“我真的会蠢到去吃花嘛……” 烛台切的内心:谁知道呢! 大和守安定回到本丸后,加州清光写给大和守的那份“墨宝”已经传遍了本丸,他在信中称呼主君为“大笨蛋”的壮举,令全本丸上下为之折服,连三日月都忍不住夸了一句“有趣”。 笨蛋主君误食花朵,还是很有可能的吧? 阿定对着铜镜照了一下,有些迟疑地问:“会……会好看吗?” “好看。”烛台切回答,“主君当然是好看的。” 乌黑的发间别一朵雪样的的花朵,当然是更为动人了。 听了烛台切的话,阿定心满意足了。 回想到方才见到一期一振的场景,她觉得心底有着奇妙的感觉,如同什么新芽快要从泥土中发轫而出,搔得她心底痒痒的。 不仅如此,她还在期盼着下一次的见面——如果可以的话,就让加州清光再将一期带来吧。 *** 因为见到了一直想见的人,夜里,阿定兴奋地难以入眠。夜晚到来后,她没有入睡,而是捧着那朵铃兰花跪坐在走廊上,望着满庭院的月华。 这个时间,本丸的其他人都已经休息了。万籁俱寂,不知何处的几声乌鸦叫唤,衬得静悄悄的庭院愈发寂静。 阿定托着铃兰花,心不在焉地望着铺满月华的粼粼池塘水,心思已经飞到了千里之外。 ——一期一振说了,希望她能履行审神者的责任。果然,她还是应该勤奋地学习和执行任务。既然连难以说服的大和守安定都能成功被她带回本丸,也许其他的任务她也可以执行呢? 池塘中的花尾锦鲤动了动,跳出了水面,飞溅的水珠碎了一池婆娑的月影。 正当阿定出神之时,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了。 “主……君……” 沙哑的、诡异的呼唤声,自夜风中拂来。灰黑色的烟雾与火焰慢吞吞地在虚无中勾勒出巨大的体魄。这一幕,便仿佛黄泉比良坂的入口在阿定的面前张开了一样。 随即,那潜入本丸的溯行军,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出现在了阿定面前。 阿定愣了一下。 她已经没有像起初的时候,如此害怕这个怪物了。她甚至开始觉得,这个怪物是需要自己的。 “请问……” 阿定刚开口,这只怪物便做了一件令阿定万万没想到的事——它竟然一口吞掉了阿定手中的、由一期赠与的花! “我、我的花……”阿定的脑袋嗡的一下,面色立刻急了起来。 她起初是在焦急自己的铃兰,不过一转眼,阿定就想到了烛台切说“铃兰有毒”的交代,又急匆匆地对着可怕的庞然大物说道:“快吐出来呀!这是有毒的!诶不对,时间溯行军会中毒吗……?” 不论她怎么说,溯行军都没有把吞掉的铃兰吐出来。 阿定有些忧心它会中毒倒下去,可一时半会儿,它也没有任何反应——也许是小小一朵铃兰花,对于它那庞大的躯体来说实在是什么也不算了吧。 阿定有些气馁,叹了口气,独自跪坐着。茫茫的月华下,她的身躯被笼罩在怪物庞大的阴影里,像是随时会被吞没似的。可阿定这一次却并不害怕了,只是问道:“你是来找我的吗?” 溯行军点了头,喉间发出古怪的声响。 不知是不是阿定的错觉,这溯行军的身体已经不像是第一次所见的那样可怕了。虽然还是狰狞吓人的模样,可它的身体却在悄悄朝着人类躯壳的模样变化着。 “你从前也是这所本丸里的武士大人吗?”阿定仰起头,轻声询问道。要直视着怪物那狰狞的面容着实需要勇气,可她却强迫自己正对着它那的獠牙。 它又点头了。 阿定在心底微微吃惊。 继而,她有了个不妙的猜测。三日月殿说,刀剑会随着暗堕程度的加深,而慢慢改变性格,最终消失。莫非,暗堕的结局,就是变成了时间的溯行军吗? 乡下小侍女阿定从未思考过如此复杂的问题,一时间只觉得脑海里滚满了毛球。不仅如此,还同时有好几只猫猫在按着爪子滚动毛球,毛线缠得四处都是,所以她根本无法思考问题。 顺带一提,这几只猫分别是加州清光、大和守安定与药研藤四郎。 看着阿定困扰的模样,溯行军捡起树枝,在泥地上比划着什么。 看到它捡起树枝的模样,阿定忽然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没错,它的身体形状,确实是在朝着人类的躯壳发展。 在京都初初见到这家伙时,它的手掌上满是腐朽的空洞与肿胀的肉块,像是被什么侵蚀过,散发着死亡的气息。而现在,它已经有了明晰的手掌轮廓,可以将树枝当做笔来作画了。 沙沙的轻响后,溯行军的脚边出现了一副泥画。 阿定抬眼望去,发现这应当是一个刀纹的图样:看起来像是被切开的山宇与河川,又像是一顶裂开的女笠飘在河波里。用泥巴的凹凸绘出的纹样实在是不甚精细,阿定瞧不出这到底是什么来。 “这是……” “主君?” 阿定刚想问问题,烛台切的疑问声便传来了。下一瞬,溯行军便如前几次一般,倏然消失在了她的面前,只余下那副简陋的泥画,昭示着他存在过的痕迹。 烛台切走出门,看到阿定坐在走廊上,便问道:“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吗?” “诶……看花。”阿定讪笑,指一指那一排铃兰,“铃兰很好看呢。” “这么喜欢铃兰啊。”烛台切无声地笑了起来。 “因为乡下没有呀。”阿定小声地说。 月下的铃兰花,一小串、一小串地低垂着,彼此簇拥,如依偎在一块的美人,盈了露珠的姿态确实美丽极了。 烛台切的视线扫过那排铃兰,落到其后的土地上。他忽然察觉到庭院的泥土处,似乎有什么图案。他蹲下身仔细地看了一阵子,蹙眉道:“这是……” 像是谁的刀纹。 很像是山姥切国広的刀纹。 ——它是灵刀“山姥切”的仿品,因切开深山老林里名为“山姥”的妖怪,才会有了这样一个与山岳有关的刀纹。 但是,那家伙很久之前就离开本丸了,与长谷部、大和守,还有另外几柄刀剑一样,一直都没有讯息了。如大和守之流,尚且能知道他们身在何方。但是山姥切国広的话,连最后出现的位置、暗堕至何种程度都不清楚。 山姥切从前就是很敏感的性格,被前主所影响,越发抗拒别人的目光,总是将自己隐藏起来。想要探寻他的所在,实在是苦难。 “啊、啊,这个是我画的。”阿定连忙摆手道,“之前在京都看到的山很雄壮,河水也很漂亮,所以就随手画了一下。请不要放在心上。” 烛台切瞥一眼阿定,若有所思。随即他捡起树枝,描摹了一下山宇被切开的那道痕迹,问:“那,这一道切裂山体的笔画又代表什么?” “是不小心画歪了……”阿定垂头,心虚地说。 烛台切丢了树枝,陷入沉思。 这是巧合么? 未免也太巧合了。 还是说,主君又在骗人了? *** 次日的本丸,天气灰蒙蒙的。也许是阴沉沉的天气作祟,阿定的精神也不太好。 烛台切合理怀疑她误食了铃兰花,并且要求她去药研那里检查一下身体。他是这样对阿定说的:“没有误食掉的话,那你昨天摘的那朵铃兰去哪里了?无论是丢了还是枯萎了,尸体总会在吧。” 阿定内心:是被晚上遇到的那个溯行军吃掉了啊! “无意中丢失了,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可阿定只能这样说。 “看你这副昏昏欲睡的样子,还是让药研看一看吧。”烛台切哄着她,“下午还要学习,如果三日月殿来的时候你却睡着了,那可不妙。” 阿定不太敢违背烛台切,还是老老实实地去见药研了。 药研这里也很热闹。也许是因为阴沉的天气不适合外出,药研的两个弟弟——乱藤四郎与五虎退都来找药研玩耍了。 这是阿定第一次见到五虎退与乱藤四郎,忍不住多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 两人看起来彻彻底底都是孩子的模样,退似乎比较内向文弱,与“五虎退”这个威风凛凛的名字不太符合;但阿定想,既然是药研的弟弟,那五虎退在战场上必然也是很厉害的。 乱则更活泼可爱一些。他一见到阿定,就会理直气壮地缠着阿定撒娇了,像是个渴求宠爱的孩子似的。 “呐呐,主君要和我一起玩吗?”乱摇着阿定的手臂,蹦跳着问,“跟我一起玩游戏吧?或者做其他的事情都可以。” 阿定不太会哄小孩,有些手忙脚乱。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如何哄孩子,只能盯着乱的长发说:“那、那我就帮你梳个发髻吧……?” “好啊好啊!”乱兴冲冲地说,“当初主君刚来到本丸时,三日月殿特地叮嘱大家要避让着您,我还以为您是很不好相处的人呢。没想到主君原来是一个温柔的人啊……” 阿定愣了愣。 确实,她刚来到本丸时,她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变空,所有的付丧神好像都在躲着她。可听乱所言,这都是三日月特意叮嘱的。 烛台切适时地咳了咳,提醒道:“乱,主君很忙的。” 乱露出了扫兴的神情。没一会儿,乱藤四郎又盯着阿定袖间的一方手帕,赞叹道:“这个……好漂亮啊。” “啊,这是我自己缝的。”阿定抽出手帕,说,“刚刚学会新的缝纫法,这两天才做好呢。乱要是喜欢的话,就送给你吧。” “真的吗?”乱双眼闪着小星星,接过手帕,一副感激的模样,“那这个就归我啦。谢谢主君。” 一旁的药研扶着额头叹了口气,在心底道:在主君面前的乱,似乎比平常要活泼好几倍呢。 烛台切很好地履行了近侍的职责——为了让主君安安心心地问诊,他催着两位短刀小朋友去外面玩。于是,乱藤四郎和五虎退便离开了药研的房间。 一踏出药研的屋子,乱的表情便没有了先前的生动鲜活,变得沉闷起来,撇着嘴,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为什么不让主君给我梳头啊……”乱低声嚷道,“真讨厌。” “烛台切先生是近侍,这也是没办法吧。”退劝道,“保证主君不被叨扰,是他的职责所在。” 两柄小短刀慢悠悠地在走廊上晃着,乱一路拨弄着屋檐下垂着的风铃,使得走廊上满是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快走到外围的房间时,乱藤四郎眼尖地看到了自家一期哥的身影。 三日月限制了一期一振的生活范围,一期一振不能踏进主君所居的内围区域。只有在本丸的外围区域,才能遇到一期一振。 “一期哥~~”乱朝一期一振挥挥手,很开朗的样子,“今天怎么样?” 一期一振见到乱,露出微笑:“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无所事事。乱要工作吗?” 乱兴冲冲地跑到了一期一振面前,捧出了那张精细绣制的手帕,笑着说:“这个啊,这个,是主君送给我的哟。”他露着开朗轻快的笑颜,一副活泼天真的样子。 与此同时,乱藤四郎也在悄悄打量着一期一振的神情。 果不其然,在听到“主君所赠”的时候,一期一振愣了一下,表情有片刻的凝滞。 乱察觉到一期一振神情的变化,笑容便愈发灿烂了:“很好看吧?主君很喜欢我呢,所以才把这个送给我了。一期哥,主君真的很好哟。” 一期一振的眼帘微垂,他低声地附和道:“是啊,主君是很温柔的人。” 乱点了点头,重重地应了一声,说道:“我和退还要去找小夜玩,先走了。回见呐,一期哥。” 退跟在乱的身后,也腼腆地向一期一振道了别。走出许久后,五虎退小声地对乱藤四郎说道:“刚才的乱好坏啊,简直像是小恶魔一样。” 乱故作气鼓鼓的样子:“我才不坏!主君送给我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给一期哥看呢?”说罢,露出了更愉快的笑容来。 “我不是说一期哥的事情呀。”五虎退说,“是说刚刚在主君面前的时候——明明主君刚来到本丸的时候,大家都是因为不想和审神者接触才避让主君的……” ——并不是因为三日月的叮嘱才退让的。 那样子说的话,会让主君对三日月产生疑惑的吧? “可是三日月殿确实也说过,‘要对主君尊敬一些,不要总是打扰她’。”乱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我有说错嘛?” “……好啦好啦。”五虎退比不过乱藤四郎活泼的性子,选择认输。 *** 本丸的另一个角落。 药研替阿定检查了身体,说:“没什么问题,主君现在的精神也很好。‘误食铃兰’什么的,不太可能。” 阿定听了,像是冤案被洗清了一样,立刻对烛台切郑重地强调:“烛台切大人,我确实是没有吃铃兰花!” 烛台切很无奈,只能摆摆手说:“那也只是我的担忧罢了。既然没事的话,那就没问题了。” 两人一同返回了房间。 午后的时间,是属于三日月宗近的。 在这个本丸里,除了一开始作为近侍存在的歌仙兼定之外,三日月宗近可以算是资历最老的付丧神之一了;而与他同一时间来到本丸里的付丧神们,都不能如他一般受到历任主君的器重。因此三日月在一众付丧神里,是最为敬重的那一位。 本丸的前两任主君,都是男人。 初任主君是一位钢铁大直男,器重三日月的原因是“三日月宗近是天下五剑的话应该很厉害”、“反正长得好看的全是男孩子,就让不会穿女装欺骗我的三日月当近侍吧”。后来,这位主君就被调去做了什么海军提督,兼什么迦勒底Master,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第二任的主君是个报社狂魔,也是引起本丸暗堕闲置的罪魁祸首。在他掌握着本丸的时间里,三日月宗近迅速地成为了本丸中最有资历的厉害刀剑。 时至今日,大家依旧尊重着三日月的威严。 因为三日月宗近要教导主君,烛台切也适时地退让了,将阿定交给三日月。 阿定等候三日月时,心底颇为紧张——今天的她不仅仅要学习,还要对三日月提出一个额外的要求。 但三日月在她的眼里,一向来是高不可攀的,她不知道自己的要求会不会冒犯到这位将军似的高贵人物。 三日月来时,第一句话便很奇怪。 “听说今天的主君误食了铃兰花呢。……哈哈哈哈哈,这还真是……”三日月宗近在阿定的身侧坐下,笑容微带着宠溺的无奈,“还真是有趣。” 阿定:…… 烛台切光忠啊啊啊啊啊啊啊!! “没、没有的事!”阿定连忙摇头,“药研大人都已经帮我看过身体了,绝对没有误食铃兰花。” “身体无恙的话,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三日月笑眯眯地捧起了热茶,一副悠闲的样子,“今天也要学习历史噢——嗯,大概是讲述足利将军家的故事。” 阿定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三日月的外形也是极其美丽的。阿定甚至忍不住在心底将他与一期一振做了对比,然后发现这二位的风采各有不同,很难做出胜负来。 关于足利将军的事,阿定有所耳闻,但也仅限于“耳闻”而已。 在阿定所生活的年代里,将军都是姓德川的。“足利”这样前代将军的姓氏,还是少爷与小厮讨论京都异闻时,阿定偷偷摸摸听到的——说是有一群浪人不喜欢征夷大将军对天子的态度,就去把足利家从前做的御牌给偷了出来,放在道路中央示众,以此来表达不满。 三日月慢悠悠地讲述了一阵,便到了休息的时候。 阿定自认时机差不多了,便低声问道:“三日月殿,我有一个很小的意见。我、我虽然是个没见识的侍女,但我也想为本丸出一份力。” 三日月捏起一块糕点,放到阿定的手心,说:“请说吧,主君。” 六瓣樱花形状的茶点,颜色粉而鲜嫩。特地用冰块镇过后,透着一股子清凉,仿佛能驱赶夏日的炎热。阿定捧着这块三日月赐下的茶点,小心翼翼地说:“我来到这个本丸,是受了神主之命,是来‘守护历史’的。” 顿了顿,她的声音愈发轻了:“可我来到本丸这么久了,却没做过什么正经事。所以,我还是想和诸位付丧神一起完成任务……” ——没错,这是一期一振在见她时所提的建议。 既然是一期一振的要求,她想要尽可能地去完成。 三日月宗近的笑容微妙了起来。 他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茶,悠悠问道:“主君见过一期一振了?” 他的话语从容平淡,未有丝毫的波澜,阿定根本猜不出他是已经知道了自己偷偷见一期这件事,还是只是随口一猜罢了。 更要命的是,阿定必须用尽十二分的力气,才能在三日月的气势下保持着平常的姿态,不至于显露出太大的端倪来。 “还、还没有。”阿定回答,“三日月殿不是说,一期一振吉光很忙,没有空见我吗?” “是吗。”三日月笑了起来,“是我忘了,这倒是我的过错了。” “那……”阿定想要追问自己的建议。 三日月又拣了一块茶点放到了阿定的掌心,说:“……哈哈哈。快吃吧,主君。一会儿就不是冰凉凉的了,味道会变哦。” 阿定并不是不懂眼色的人,她知道三日月这定然是不想答应了。 仔细一想,也对。本丸里的付丧神一直过着没有审神者约束、自由自在的日子,现在却要辛辛苦苦地执行任务,对别人称臣、为别人战斗,那必然是不愿意的。 阿定在心底烦恼不已。 就在此时,她的脑海里莫名有了一个念头:如果哄一下三日月的话,也许这家伙就会答应我的命令了。 继而,阿定的身体便像是被什么操控了一般,由不得她自己了。 她微微倾身向前,扯住了三日月的狩衣袖口。 “主君?”三日月微惑,“怎么了?” “……三日月殿,您不答应吗?”她的身体愈发向前了,几乎偎入了三日月的怀中。微一抬头,眼睫便扫过了三日月的面颊;低低的笑声,像是洒落在地上的红豆珠子一般缠绵。 温而软的身体,令三日月失神了一瞬。 “主君这是在做什么呢?”三日月摸了摸阿定的发心,笑吟吟的,“我这样的老人家可没什么定力,靠的太近的话,我也会忍不住凑过去和你取暖的哦。所谓的肌肤相亲——” “我只是想要三日月殿同意我的请求呀。”她眨了眨眼,语气带着怨嗔,像是在看着一个负心薄幸的男人,“被拒绝的话,我会很伤心。” 三日月一直半阖的眼眸,悄然睁开了。 女子的手沿着他的胸膛慢悠悠地爬了上去,揽住他的肩膀。若紫色的袖口从她柔弱无骨的小臂上滑落,弧度也柔美得恰到好处。 “主君?”三日月流露出诧异的神色来,继而,他复又笑道,“这还是主君第一次光明正大地与我对视呢。” 攀着他肩膀的女子却并不作答,而是玩闹似的,顺手将三日月宗近推置于地上,再伸手去拨弄他发间淡金色的流穗发饰。 “我没有认真地看过您吗?”阿定用小指勾起那一缕流穗,笑容越发冶艳了,“真可惜……三日月殿明明这么好看呢。” “没有。”三日月并不慌乱,而是温和地回答,“每一回我来的时候,主君都在躲避我的眼神呢……哈哈哈哈……如果您不再害怕与我对视的话,不妨将真正的名讳告诉我吧?” 这句话便像是什么魔咒似的,令阿定失了一瞬的神。 下一刻,她触电似的缩回了手,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坐到了一旁,颤巍巍道:“非常、非常抱歉……我也不知道我刚才是怎么了,突然就冒犯了您。请三日月殿责罚我吧……” 先前胆敢对三日月动手动脚的勇气,在瞬间消散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无穷的心惊胆战与恐惧后怕。 三日月慢吞吞地坐起来,不动声色地理好被拂皱的衣物。他并没有被冒犯的样子,依旧笑呵呵的:“主君偶尔展现出另外一面,也是一个不错的惊喜呢。” 见他没有责怪的意思,阿定才舒了一口气。 同时,她也在心里暗暗疑惑着:刚才的自己是怎么了呢? 三日月很是怀念地摸了一下被阿定攀过的肩,悠悠道:“虽然主君很诚恳地请求我了,但我依旧认为,主君无需如此劳累。‘任务’这种事情,还是日后有空了再说吧。” 阿定听了,有些气馁地垂头了。她努力地藏着自己的失落,如常地回答道:“是。” 三日月笑笑,又提起了别的事:“前次出阵时,青江想要对主君动手的事情,药研也告诉我了。青江以后将不会陪伴您执行任务——直到他愿意向您效忠为止。” *** 三日月本已打定主意,不让阿定参与所谓的“任务”。 但是,一个变故却在此时到来了。 “——长谷部君?这个时候要回来?” 三日月难得地露出了认真的神色。 立在他身前的烛台切,也是一副凝重的神色。 “还真是没办法呢。为了不让长谷部君发现,还是让主君现在就去执行任务吧。在主君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将本丸恢复原状,确保长谷部君不会发现新的审神者来了。”三日月搁下了手中的茶盏。 “那……理由呢?”烛台切询问,“之前还拒绝了主君的请求,现在又突然答应了,她会起疑的吧?” “啊……这个倒不必担心,她不会起疑的。”三日月慢慢笑了起来,“说是‘历史变故太大,所以需要您的力量’就可以了。她就像是一张白纸一样,可以随意由我们污染呢。” ——基本上,三日月说什么,她就会信什么了。 “比起那个,”烛台切苦笑一下,“我更担心您呢,三日月殿。长谷部回来的话,您不会再和他起冲突吧?” “我退让一下也就是了。”三日月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我这样的老人家啊,就该在一旁看着小孩子们玩闹。长谷部也不会待太久,至多二三旬,也就该走了吧。” 第23章 归乡 三日月宗近与烛台切光忠很快商议好了一切。 “让主君去执行任务。——在长谷部君离开本丸前, 主君都别回到本丸来。”三日月对烛台切道,“一期一振的话,则让药研送到本丸外去躲一躲。” “那, 陪主君出阵的人选呢?”烛台切又问, “离开的太多,压切长谷部会怀疑。而且, 原本顺服于主君的人也并不多。” ——其中还有一部分心怀鬼胎, 比如鹤丸国永。 三日月沉思一会儿, 翻开付丧神名录, 指尖在薄薄书页上掠过一个个名字。最终, 他用手指圈了两个名字:“就让鹤丸国永与乱藤四郎陪主君出阵吧。药研说,乱对主君似乎是很温驯的。” 烛台切楞了一下。 ——鹤丸?! 这绝对不可以。如果让鹤丸陪主君一道出阵,恐怕主君会是怀着孩子回来的! “鹤丸近来才捉弄过主君,恐怕有所不妥。”烛台切对三日月道,“上次,他当着我的面把沾满泥巴的袖口往主君脸上抹,吓得主君瑟瑟发抖。对了,那一天的鹤丸负责马厩, 我甚至怀疑他袖口上的不是泥巴, 而是……” “……啊。”三日月露出微微头疼的神情。他落在书页上的手指, 又向下移了。 “请大俱利伽罗去吧。”烛台切想到大俱利对阿定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 觉得很有安全感,“小伽罗一向来面冷心热,又是个负责的男人。” 时间已然不多了, 没空在这种问题上深究。三日月合上名录,点头道:“那就这样决定了,你去通知乱藤四郎与大俱利伽罗这二位吧。药研那里,也去支会一声,让他赶紧带着一期一振离开,万万不可让长谷部发现,这个本丸里出现了新的付丧神。” 烛台切领命了。 时间仓促,次日天还未亮,阿定就被烛台切从梦中唤醒了。她揉着眼睛起身,却看到烛台切十分关切地跪在她枕边,诚恳道:“主君,历史需要您的保护!您要是再不伸出援手,这个世界、这个时代,就要就此毁灭了啊!” 阿定瞬间被吓清醒了。 “什、什么?!”阿定结结巴巴地询问,“出了什么事吗?三日月殿误食铃兰了吗?” “非也。”烛台切一脸沉痛,“虽然三日月殿昨天才刚刚拒绝过您完成任务的请求,但事态非常,我不得不厚着脸皮这样说——您再不去保护历史,世界就要毁灭了。所以三日月殿改变主意了,他希望您能前去击退时间溯行军,并带回那些离开本丸的暗堕付丧神们。” 说罢,烛台切捧起旁边的一个包裹,说:“您看,我连行李都给您打点好了,就等您起床出发了!” 阿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守、守护历史是吗?我这就起来!”阿定被委以重任,不敢有所拖延,立刻飞快地爬起来穿衣洗漱。她听烛台切说的焦急,一路都是小跑着的。 趁着她洗漱,烛台切向她介绍这次任务的目的地。 与上次任务不同,这一回阿定要去往的时代是后鸟羽天皇在位的元历二年。正是在这一年,平、源二族的战争渐近了尾声;繁华旖旎、瑰丽梦幻的平安时代亦走到了它的结局处。 此前的数十年里,武士的权利渐渐与公卿贵族并驾齐驱。以京城六波罗府邸为发源,武士起家的平氏一族权倾朝堂、满门青云。那辉煌富贵的程度,简直与唐明皇封赐杨妃的兄弟姊妹一般夸张。 平氏一族骄奢放纵,几乎凌驾于天子的威严之上。十数年的积怨之下,终于招来了另一武士门阀——源氏的不满。源氏奉后鸟羽天皇之命,讨伐平氏一族,并最终将平氏赶出了京都,令其不得不龟缩于南方的屋岛之中。 “虽然不知道时间溯行军想要做什么,但只要他们出现了,将其击杀,一切就能迎刃而解。”烛台切对阿定解释道,“有您在的时候,溯行军会优先选择以您为目标,所以,请务必确保自己的安全。” 阿定点头。 “除了击退溯行军外,三日月殿还希望您能将另外几位付丧神也带回本丸来。”烛台切郑重交代道,“第一位是髭切,他的主人是奉命讨伐平氏的源氏之长,源赖朝。” 阿定点头再点头。 “第二位是膝丸——在元历二年的他,还应该被称作‘薄绿’。”提到这个风雅的名字,烛台切竟然有些想笑,“他的主人是源赖朝的弟弟,源义经。” 阿定犹豫了一下,又开始连环捣蒜点头。 “还有第三位……”烛台切继续道。 “第三位?”阿定小小地吃惊了一下,“我真的能完成这么多的任务吗?不、不,我的意思是,我会努力的,只要是三日月殿和烛台切大人给我的任务,我就会拼了命的完成。” ——但说实话,她真的很担心自己能否完成。最近才刚能勉强读简单文本的自己,恐怕根本不足以应付那么大的场面…… 烛台切笑了笑,道:“是,还有第三位。说来,还是一位令人敬重的老祖宗呢。他之名讳乃是‘小乌丸’,没有确切的主人,是平氏一族代代供奉的传族宝刀。” “……是、是。”阿定的声音颤颤的。 “三日月殿也明白这次任务十分困难,所以我才会说‘主君不伸出援手的话、世界就要毁灭了’。毕竟,有三位付丧神正无所事事地在历史中嬉戏游玩呢。”烛台切煞有介事地对阿定说,“因为任务艰难,所以请您不必心急。在完成任务之前,都不用回到本丸来。” 烛台切说罢,在心底小小补充了一句:啊,主君恐怕是一辈子都完不成这个任务了。那三个付丧神,可真是一位比一位要麻烦啊。 阿定行了个大礼,郑重道:“虽然我只是一个一无所长的小侍女,但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去完成三日月殿下达的任务的!” 她这副恭敬的样子,反而让烛台切想笑。 “这一次也请了两位付丧神陪同您一起出阵。因为时间紧迫,所以三日月殿亲自说服了他二人——”烛台切朝门外张望一眼,说,“小伽罗,乱,进来吧。” 乱藤四郎如一只小黄雀一般,蹦蹦跳跳地冲了进来。 “主君——一起出去玩吗?要是一起乱舞的话,那一定很有趣吧……”乱扑到了阿定的身旁,搂着她的手臂蹭了蹭,露出活泼可爱的笑容,“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主君的。” 大俱利伽罗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抱臂而立,不发一言,也没有向阿定打招呼的意愿。反而是阿定被他冰冷的目光吓了一跳,连忙朝他问好:“大人,日安。” 一切准备完毕,阿定即将要离开本丸。 在离开之前,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趁着烛台切不注意,她走到走廊边,对着空气悄声说道:“呐——我要离开本丸了,去元历二年了。如果还要找我的话,不要走错了喔。” 她是在对那追寻着她的时间溯行军说话。 说罢,她弯下了腰。她本想去摘开的正盛的白铃兰,但犹豫了一番,还是舍不得将其硬生生摘离枝头,便改为捡起飘落在地上的铃兰,仔细地盛装在自己的手帕里。 “就算喜欢铃兰,也不能吃掉啊,这是有毒的。”阿定用手拨开杂草,把包裹着铃兰的手帕放置在廊柱的角落处,“这个就送给你吧。虽然只是在地上捡的……” “主君,准备好了吗?”烛台切来催促她。 “这就来了,烛台切大人。”阿定弯腰行礼,匆匆地朝台阶上跑去。 空气中似乎隐隐出现了一道黑烟。 可总有付丧神在附近往来忙碌,那缕黑色的烟气很快消弭不见了。 在三日月和烛台切的准备下,阿定很快就出发前往了元历二年。目送主君离去后,三日月宗近扫视着周围的付丧神们,道:“快点准备起来,长谷部君今日傍晚就会回来了。” “那家伙……”加州清光撇撇嘴,撩起了袖口,“没办法。我和大和守负责去收拾主君的房间吧。烛台切先生也来帮忙。” “好。”三日月点头,又望向药研,“药研,记得把一期一振藏好。” “是。”药研点头。 一阵嘱咐后,本丸里瞬时就忙碌了起来。所有的付丧神都在忙着消除审神者存在过的痕迹。加州与大和守更是几乎要将阿定的房间搬空了。 “女孩子的衣服可怎么办啊!”加州一脸烦闷地托举着女式和服,“这是当初三日月殿特地叮嘱我们准备的。现在该藏到哪里去呢?” “没办法了。”烛台切露出沉痛的表情,“牺牲一下乱藤四郎吧。就放到乱的房间里去,说是他去现世的时候买的。药研,原谅我们……” 加州跟着一起说:“药研,原谅我吧,这是最后一次了。” 大和守安定:…… 你们是不是走错片场了!! “这是主君的镜子吗?”大和守趴在阿定的镜子前,眨眨眼,盯着镜中的自己,“主君平常就是这样梳头的吗?” “是。”烛台切说,“三日月殿和主君说过一次‘镜可鉴人’,主君就记在心上……等等!大和守你在干嘛!” 大和守挪开了在脸上蹭来蹭去的镜子,说道:“这样就能感受到主君的温度了呢!” 烛台切:…… 快停止你的○○行为!! 三个人一番打扫,将主君的房间恢复为无人居住的模样。为了让室内有久未通风的霉潮味,烛台切甚至还搬来了仓库里的陈年旧箱匣来扩散味道。一番忙碌下,阿定的痕迹便从房间里彻底消失了。 “对了,大和守,你想好怎么应对长谷部的借口了吧。”烛台切询问道,“你也知道长谷部的性格——要是知道新的审神者来了,他肯定会忍不住做出过激行为的。” “当然。”大和守擦了擦额头的汗,道,“我就说是‘冲田先生竟然爱上了一个女人,我万念俱灰,心里难受,觉得不如回本丸来,眼不见为净’。” 加州清光:…… 冲田先生知道了会气死的吧!! *** 本丸之外。 午后的田垄上,药研藤四郎带着一期一振穿行过细细的小径。 四下一片清静,碧绿的山林连绵无穷。几点白色飞鸟掠过碧蓝天宇,没入云层之间。 “药研,这真的是……主君的命令吗?”一期一振擦了下额头薄汗,望着四周无垠的原野,声音透着一分质疑,“什么都不做,只是在外面住上一段时间?这未免太奇怪了。” 药研侧过头,不敢去正对兄长的目光,只是低声说道:“……就算留在本丸里,也无事可做,一期哥不如去外面散散心。” “现在可不是散心的时候啊。”一期一振流露出微虑神情。 药研并不回答,只是带着一期继续向前走去。 一期一振注视着药研的背影,觉得他沉默得不像样。一期印象中的药研,虽也是成熟稳重不输于自己的,但却不会如此沉默。 在本丸之中的五虎退吉光与乱藤四郎,也有一些不对劲。 五虎退有时候安静内敛的太过,几乎如同空气一般,还总是将自己藏起来。而乱则像是有两幅面孔似的,有时候挂着宛如大人一般的表情,可下一瞬又能切换成孩子气的可怜巴巴或是活泼爱笑。 弟弟们全都和印象之中不同了。 “药研,我们出来的时候,本丸里乱糟糟的,大家是在忙什么呢?”一期询问道,“我听鹤丸说是‘压切长谷部要回来’什么的……还有人把主君的衣服往乱的房间里藏,这是为什么?” 药研在心底暗恼了一下:这个鹤!嘴巴有点大啊。 一期一振的脚步渐渐停下了。 “药研,实话告诉我吧。”一期说,“这个本丸的付丧神,是不是受到了暗堕的影响?” 药研愣住了。 半晌后,药研叹了口气,低声说:“原来一期哥发现了啊。” “我也好,乱也好,还是三日月殿他们也好,或多或少都有了暗堕的趋向——只是,不太明显罢了。”药研说。 一期一振愣住了。 原野上的风吹得树叶哗然作响,满地皆是乱舞的落叶。 “是吗……”一期一振垂下眼帘,说,“确实有所察觉,但一直不敢相信你们遭此厄运。” “算不得什么厄运吧,只是发现了付丧神也有另外的存活方式罢了。”药研垂着头,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不用受到主君约束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所以就渐渐有了多余的‘贪心’。再之后,就变不回从前那忠诚于审神者的付丧神了。” 前任主君的恶毒,令所有的付丧神们都厌恶了被约束的感觉。他们不想再次被人操控玩弄于掌心——这正是所谓的“私心”。 “……药研。”一期的眸光微闪。他步上前来,摸了摸药研的头顶,说,“我不在的时候,辛苦你们了。” 药研略有诧异地抬起了头,却望到兄长温柔的笑容。 “正因大家都有着暗堕的趋向,我才更应该守护在主君的身旁。”一期一振挪开了手,道,“我还是回到主君的身旁去吧。” 说罢,一起就朝本丸的方向转身。 “等等,一期哥——”药研喊住他,目光里有着难得的不安,“不要回去。长谷部君……压切长谷部,就要回来了。如果让他发现您被主君召唤出来的话,一切就完了……” 一期慢慢地侧过了身,问道:“什么意思?” “长谷部君,为了大家……为了本丸的大家能够免于前代审神者的折磨,”药研深呼了一口气,艰难道,“抱着憎恶与决心,杀死了前代的审神者。” 长谷部对审神者的忠诚与厌恶,是旁人无法想象的复杂情感。 谁也不知道,那游走在暗堕边缘的压切长谷部在见到新任审神者后,会做出什么。 “所以,想要主君好好活着的话。”药研低声说,“请暂时不要回到本丸去。” 风吹起来了,原野上一片沉默。 *** 本丸的傍晚很快到来了。 不巧得很,傍晚时下起了大雨。天灰蒙蒙的,间或滚过一道白亮的闪电。本丸外的山川原野,尽数被雨幕所覆盖。 三日月立在门前,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他将双手叠在袖中,望着雨幕慢悠悠问道:“要不要给长谷部君送伞呢?” 五虎退畏缩在三日月的身后,有些胆怯地说:“雨这么大的话,也许长谷部君不会回来了吧……” 他的话音刚落,远处的雨幕里就出现了一道人影。 那人持着伞慢慢走来,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像是个准备还家的武士。鞋履踩过地上的积水,飞溅起一团破碎的水花,将那长至脚踝的黑色衣摆微微染花了。 “哦呀,回来了。”三日月的笑眸微弯,“果然带伞了呢。” 一道修长身影,慢慢朝本丸行来。他撑的伞有些旧了,本该是赤红的油纸伞面已褪了鲜艳色泽,显得有些破旧。因肩上束有盔甲,金属摩擦的细响便未曾停下过。 待他走近了三日月,便将伞扬起,露出了自己的面容。 “……是三日月啊。好久不见。怎么,赏雨吗?” 伞下的男子有着一张略带狂气的面容。他是在笑着的,但那份笑意却并不算诚恳,反而有着嘲讽的意味。浅茶色的短发被夹带着雨珠的风给吹得微乱,半垂落在眉梢。其下一双微微上挑的眼,透着一分叫人看不分明的意味。 压切长谷部是本丸里唯一极化了的的刀剑。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五虎退每次见到他时,都会从内心萌发出敬畏的心态来。他甚至会天真地想:击退五只老虎叫做“五虎退”的话,那长谷部这样的人,应该叫“五主退”吧。 “赏雨?不是噢。”三日月回答,“我是专程来等你的。为了欢迎你,烛台切还特制了牡丹饼,放在军议室那里。” 长谷部收了伞,瞥一眼三日月,说:“本丸一切都好吧。” “当然。”三日月笑说,“日子还是一样慢悠悠的呢。” 长谷部的眼眸微阖,语气微沉了几分:“您似乎过得很如意啊,三日月殿。” 三日月眸光微转,对上了长谷部的视线。 一向神情懒散的三日月,此刻竟显得正经起来,一副不肯退开目光的样子。然而,压切长谷部也没有退让,眸光泛着难以遮掩的冷戾,像是战场上厮杀惯了的魔王。 两人皆没有说话,只留下沙沙的雨声满布原野。 三日月盯视了一会儿长谷部,便倏忽弯起笑眸,笑呵呵地回答:“我只是一个老人家罢了……哈哈哈哈。本丸的事情,我可是管不了的。” 说罢,他便主动跟到了长谷部的身后。 压切长谷部垂下眼帘,单手解开了盔甲的金色系绳,将黑色的长外套披挂于手肘上。他沉默地踏入本丸内,手臂上淌落的雨水在地板上晕开了深色的痕迹。 “——还没有新的审神者被派遣来吗?”长谷部询问。 “是啊。”三日月回答,“已经这么多年了。这里肯定已经被放弃了吧。” 长谷部的视线扫过安静的四周,口中道:“我先去坐一会儿。” 三日月知道,长谷部口中的“坐一会儿”一定是去主君的房间坐一会儿。每一回压切长谷部回到本丸来,都会去那里静坐好久再离去。 “不先吃点什么吗?”三日月问,“光忠特制牡丹饼——” 很可惜,压切长谷部没有理会他的建议,转头就去了主君的房间。 *** 主君房间的模样,与压切长谷部离去时几乎是相同的。 长谷部在走廊上跪坐下来,将刀横置于膝上,一边慢慢除去白色的手套,一边沉默地望着庭院中被雨水润泽的景象。 手套沾了雨水尘渍,不如原先那样干净了。 长谷部的目光掠过庭院时,忽然发现廊柱下似乎藏了什么。他微蹙眉,弯腰将其捡起—— 原来是一方被雨打的湿漉漉的手帕,上面刺着一瓣小小的粉色樱花,很是秀气可爱。几朵七零八落的白色铃兰花被包裹于其中,散发着隐约的香气。其下还藏着一个名字,绣工很精整。 よさのや さだ “与谢屋……”长谷部慢慢地念出了这个名字,“与谢屋,定?” 第24章 内海 元历二年的岁首, 冷得有些不可思议。 美作国近濑户内海,越是靠近海的地方,便越容易见到水鸟。那些水鸟抖着翅膀低低盘旋, 像是一点儿都不怕刀割似的冷风。虽不至于下雪, 可天气也不算好。到了午后,竟然下起雨来。 阿定与另一名女郎卷起斗笠, 匆忙地跑到路边的茶棚子下躲雨。 阿定身旁的女郎叫做小纯。 此刻的阿定与小纯一样, 都是京城中名为“廊御前”的贵夫人的使女。这位廊御前在出嫁前, 有个大名鼎鼎的姓氏——“平”, 即曾经权耀京都、满门高臣的平氏一族。 不过, 那也是曾经的事情了。如今的平家已被源家赶出了京城,正守着四国的屋岛挣扎呢。都说平家是日落夕阳,大厦将倾,再也回不到曾经的辉煌盛大了。 廊御前虽是平家的庶女,可身上到底流着平家人的血。因平家如今人人喊打的缘故,廊御前在京城中简直是寸步难行。不仅夫家不宠爱她,连养育的儿子都被送去寺庙做童子了。 廊御前生怕在京中无法自保,连夜逃到了京畿附近的山上, 又派人去给盘踞在屋岛的平家人送信。因用男子送信太过惹眼, 廊御前特地挑了两名女子, 打扮成外出访亲的模样。 小纯与阿定, 便是廊御前选中的送信者。 “再往前就可以乘船了吧?”小纯搓搓手,呵了一口冷气,抱怨道, “要穿过内海,才是屋岛。不知道船家让不让我们坐船呢?还是京都更好些,也不会这么冷。” 前不久,小纯还在帮廊御前挑选赏花时所穿的衣物,那唐国织锦的柔软触感,真是让人爱不释手。可一转眼间,廊御前便去乡野过起了如女尼般的生活,自己则在海边吹冷风。 世事可真是多变呐! “也不知道到了屋岛之后,我们又要怎么回去呢?”小纯一副惆怅的样子,“夫人说,我们就留在屋岛吧。可屋岛离京都那么远,我并不想留在那里呀。” 阿定想了想,劝道:“京都正是动荡的时候呢,平家的使女留在京都,恐怕保不住命。” 小纯听了,脸色一变,点头说:“有道理,那还是留在屋岛吧。” 那些源家的人搜捕平家武士的时候,可不会管无辜的旁人。若是有个平家武士坐在屋子里,源氏的武士便从外头往里射箭,把所有仆从和部下一并射死。 小纯可不想死。 雨越下越大了,茶棚里挤着的人也越来越多,都是些往来于四国和京畿间的商人。他们似乎在讨论着“船”什么的,阿定想凑上去听,但实在挤不进去。 没一会儿,西边忽然冒雨行来一列骑着马的武士。行商们见了,立刻噤声散了开来,垂着头,一副恭敬的模样。 那伙武士下了马,便大声地要了茶,各自在屋檐下坐开了。还有几个,则在挨个挨个地搜查商人们的行囊,也不知是在做什么。 小纯使劲地拽了拽阿定的袖口,紧张地说:“是源氏的旗帜!” 果然,马具上真的插着源氏的白旗。这一列武士,想必就是源家的士兵们了。 阿定竖起耳朵仔细听,发现他们正在搜查一个平家逃贼,因此努力地将每个人的衣兜、行囊乃至头发丝都翻开了。 “怎么办呀?我们身上还有夫人写的信呢。”小纯很是忐忑,“万一被搜到的话……” “我们是女人,应该不至于来搜我们的身体。”阿定安慰她。 虽然这样说了,可阿定心底还有些不安。 听说武士大人们不高兴,就会随手杀人试刀。万一廊御前的信真的被发现了,自己会不会在此地就被砍杀了呢? 就这样双手空空地回本丸去,三日月殿恐怕会生气吧。 眼看着那伙武士越来越近了,阿定忽然有了一个主意。她背过身去,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将廊御方的信折起来,迅速地塞入了自己胸口。她的胸脯原本就发育得好,塞点东西进去也不会显得突兀。 那伙源家的武士走到了小纯面前,很是诧异地喊道:“是女人啊!” 这一声呼喊,迅速地将所有的武士都招过来了。他们像围观猴子似的,打量着阿定和小纯的身体。 出身卑贱的阿定并不在乎被人打量,她只是一直安静地垂头。武士们放肆的目光,对她来说什么都不算。 可小纯不一样——她父家原本也是个小庄主,后来土地被抢,她迫于生计才当了廊御前的使女。她的骨子里,还有点贵族的骨气。 “看什么呀?”小纯瞪了一眼武士,一副不服输的样子。 “还是京都人!”小纯的京都腔调软侬绵长,让武士们愈发惊奇了。他们开玩笑似的上来闹,说,“是不是平家的逃民?让我们搜一搜。”说着,就开始翻他们两人的行李。 但廊御前的信早就被阿定藏好了,他们也只能翻出普通的衣服、食物来。 阿定扯扯小纯,小声道:“不要招惹武士,还是快快道歉息事吧。” 在这种时候,道理是讲不通的。保全自身,把廊御前的信件送到才是要紧事。更何况,阿定的任务原本就是要抵达位于屋岛的平家大本营。 阿定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把男人们的吸引力都招来了。她可比小纯生的漂亮多了,武士们立刻围着她说起混账话来。 “海边的小村子里,还有这么漂亮的美人,是妖怪吗?” “胸脯这么鼓囊囊的,是不是藏了给平家人的信件?” “怎么不说话呀!真是无趣……” 无论男人们怎么说,阿定都垂着头,不敢答话,生怕就招来了更多的是非。 就在此时,有一个男人冒雨策马而来。看到武士们围着两个女人打转,这男人就露出一副不高兴的神情来,一边用剑驱散着武士,一边教训道:“不务正业!” 阿定偷偷抬头看了眼,原来是个戴着冠、穿着便服的年轻人。 他长得和其他坂东武士不一样——源氏门下的坂东武士们,都是皮肤黑亮、眉毛锋利、眼神凶狠,被称作“只会骑马和射箭的恶棍”,但这个年轻人有白皙的肌肤与形状流丽的眉眼,五官轮廓有一种所谓的“京都贵族的味道”。 不仅如此,他还比那群粗糙的坂东武士多了对女子的怜惜之情。(顺带一提,这也是京都贵族的特征之一) “没事吧?”这年轻人问阿定和小纯,“你们要上哪儿去?这种战乱时候,女人还独自在外面跑,小心被平氏的叛军捉了。” 阿定按照计划地回答了:“坐船到四国那边去,投奔朋友。” “那可不巧了。”年轻人说,“你最近坐不了船了,海边已经封锁了。那里不安全,平家人会往海上射箭。” “哎呀!”小纯露出懊恼的神色。 阿定也有些烦恼。难怪刚才有那么多的行商在说着“船啊”、“船”什么的,原来是最近都不能开船渡海了。 阿定有些小失望。 说实话,丹后虽然近海,她也在主人家的饭桌上见到过大鱼。但她从前所住的村落,却是不临着海的,她还从没见过所谓的“内海”呢。 男人拨了一下头上的雨珠,也站到了屋檐下,对两个使女说:“你们从京都来?还是回去吧。四国那里,恐怕不是轻易能过去的。” 他看到阿定的容貌,失神了一下,心底还有些疑惑:这么漂亮的女人,怎至于要去四国投奔朋友呢?哪怕是没了夫君、生过孩子了,提亲的人肯定也会踩破门槛,还愁活不下去吗? “我们两个在京都已经没有亲戚了。”阿定第一次撒那么多的谎,语气很不安,“不去四国的话,就活不下去了。” 她把情况说的这么严重,男人也有了怜悯的心思——战争这么动荡,谁讨生活都不容易啊。 “为什么不再嫁个男人呢?”他问,“有丈夫养你,也就不用愁生计了。” 这可把阿定问倒了——她没有嫁过人,这该怎么回答呢? “我不喜欢被男人养。”阿定只能老老实实说,“我从前是做梳头娘的,帮主人家梳头就能养活自己了。如果要和男人在一起,那就要找一个我恋慕的人,而不是为了生计就匆匆嫁人。” 她从前做使女的时候,确实是这样想的。 同时,她还有些内疚:在新选组工作的时候,她可是答应嫁给近藤做妾了呢。虽然那只不过是离开那个世界的借口,但还是有些心虚呀。 男子听了她的话,竟然笑了起来。一边笑着,他一边打量着阿定,发现她生的格外俊俏。 虽然她不是京都传统意义上细眼薄唇的美人,可眉宇间款款流转的风情,也算是与众不同了。 他在心里想:外貌和说的话一样,都很与众不同。 “如果你实在要渡海,那就坐我们的船过去吧。”男子好心地提议道,“只要你不介意拥挤就是了,你可能要和其他在船上帮忙的女人挤在一起。” 阿定答应了。 有船坐就好了,哪里还能挑剔呢? 虽然,“坐着源家的船去找平家人”听起来确实哪儿怪怪的。 这男子自称在家中排行第九,所以阿定喊他“九郎”就可以了。等雨停后,他就用马载了两个女人一程,打算将她们亲自送到摄津渡辺港边。 “坐我的马吧。”九郎很客气地对阿定说,“到了港边,住一晚上,就能过内海了。” “万分感谢。”阿定诚恳又心虚地道谢了。 九郎的马是一匹奥州银毫,看起来威武健壮,挂着的马具和箭筒也是金灿灿的。他扶着阿定上了马,说:“坐得不稳的话,就抓住我的衣服。” 阿定第一次骑马,不敢违背他的嘱咐,立刻伸手拽紧了九郎的衣服。 看到她这副乖巧听话的样子,九郎露出了笑容。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的,笑起来很清透,这也让他在一众坂东武士里显得格外出挑。 马一旦颠簸起来,阿定就觉得不适应了。她觉得随时会摔下去,可又不敢说出口,只能紧紧地拽着九郎的各种地方——袖口、衣襟,乃至于他挂着刀的系绳。 “我的刀很锋利!”九郎策着马,一副很自如的样子,“它叫做‘薄绿’,虽然是个风雅的名字,却能将人劈得一刀两断。你最好不要碰它。” 阿定听了,怔住了。 薄绿,不正是膝丸从前使用的名字吗? 这么说,面前这个武士大人,就是膝丸的新主人源义经了吗? 听烛台切大人说,源义经的全号是“源左卫门九郎义经”,左卫门是官职,九郎是家中排行。如此一来,他自称“左卫门”和“九郎”,都是正常的。 难怪九郎的外貌如此出众。 九郎的母亲,是昔日千里挑一、名动京畿的大美人——常盘夫人。九郎的外貌不像坂东人,而有着京都的高雅,也是因为母亲的原因吧。 虽然被警告了“刀很锋利”,可阿定忍不住再去打量那把薄绿。 也不知道膝丸在这个时代做什么?也和大和守安定一样,附着在刀剑的本体上吗?还是在其他地方游荡呢? 摄津渡辺港很快就到了。 因为已经在海边,海风便越发的大了。海潮扑打岸边的声音,哗哗、哗哗的,不绝于耳。便是躲到了暖烘烘的屋子里,也会听到那拍岸不止的声音。 港边的木造屋子里,住了一圈女人,她们都是要在船上做帮工的人。挤挤挨挨地在地上铺满了床褥后,小屋里便只余下一个烤火的地方。 女人们大多互相不认识,谁也不知彼此来历。看到阿定生的漂亮,他们便问道:“你是哪位殿下的妾室吗?” 又有人回答:“连武士的妾室都要来帮忙呢!可见这场仗不好打呀。” 接下来,女人又说起了别的事。似乎在说着战争的事情——源家要攻打四国那头的平家了,把附近所有的船只都调了过来,海路也因此都停了,只有源、平二家的船,还敢在海上游走。要是不小心碰到了,那就是一场战斗。 听到源氏这些战况,阿定有些心虚。 虽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可现在她名义上还是平家之女廊御前的使女呢。听这些东西,是不是不太好呢? 于是阿定悄悄起了身,走出了屋外。 夜已经深了,外头的海风带着一阵咸涩的气味。海浪在夜晚冲刷着岸石,浪上托载的船只都摇摇晃晃的,像是没有重量似的。 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跟随她的付丧神便可以现身了。 乱藤四郎大概也没怎么见过海,一副很兴奋的样子。 “是海——是夜里的大海!”乱撩了一下长发,满眼都是亮晶晶的,“虽然是内海,但内海也是海!是正正经经的大海啊!” 大俱利伽罗没说话。 他一直是这张冷漠脸,阿定已经习惯了。他平常会多看一眼阿定,阿定便已经满足了。 乱扑过来,搂着阿定的手臂摇,一副很新奇的模样:“主君和我一起去玩水吧?或者和我一起在海边吹吹风也好呀。” 因为乱看起来便是个小孩子(小女孩!),阿定对乱莫名有了种“疼爱”的心思。因此,她就顺手摸摸乱的脑袋,笑着说:“我不可以走太远,免得小纯找不到我。” 乱被她摸了脑袋,一副不满足的样子,捉着阿定的手放在自己的头顶,要她多揉两下。 “要摸摸是吗?好呀。”阿定不会拒绝小孩子的请求,很顺从地蹲下身来,摸乱藤四郎的脑袋。乱那张可爱的脸,也因此有了开心的表情。 乱闹了阿定一会儿,就偷偷瞥向了站在一旁的大俱利伽罗。 大俱利伽罗没什么表情变化,依旧沉默地站在原处。好一会儿,他才动了一下,只不过是把被风吹开的外套紧了一下。 乱朝着他笑了笑,又扑进了主君的怀里。 ——大概,是有炫耀的成分在里面的。 但大俱利伽罗只是侧过了身,全当没看见这样的挑衅。 *** 阿定在海边度过了一个夜晚,整晚的梦里都有不歇的海潮声。次日天刚刚泛起鱼肚白,小屋子里就满是嘈杂的声响了,原来是大家准备登船前往屋岛了。 上船的都是些打扮成普通行商的人,若不出意外,他们会在屋岛附近的村子里上岸。至于这群人能不能打探到对岸平家的情报,那就要看造化了。 临登船前,九郎将阿定和小纯喊了过去。 “船上都是男人,难免会有人想要欺负你。”九郎很好心地说,“如果遇到了不想搭理的男人,你就说‘我是左兵卫九郎’的女人,他就不敢动你了。”说罢,他环顾四周,“大家都看到我站在这里和你说话了,肯定都会相信的。实在不行,你就来船舱找我。” 阿定微微吃惊。 这个办法,确实能保障她一路平安无恙,可她总觉得是被占了口头上的便宜。但九郎一副认真的模样,她也不敢怀疑九郎的好心。 “如果你以后还想回京都来。”九郎对阿定说,“你也可以来投奔我。”说罢,他就提了弓刀,离去了,看样子是要提前上船了。 阿定还有些舍不得——舍不得九郎身上的那柄“薄绿”。 不知道在船上的时候,还有没有机会见到薄绿呢? 九郎扭头,看到阿定这副眷眷不舍的表情,有些想笑:“快上船吧,阿定。” 小纯凑过来,努努嘴,说:“这个家伙是在朝你求爱呢!什么‘可以来投奔我’,不就是让你做他的女人吗?他操着奥州那边的口音,摆明了是个穷地方的破落武士。你可不要被骗了!” 阿定哭笑不得:“哎呀,我也是乡下口音呢!” “那不一样。”小纯支支吾吾,“你说话的样子可爱嘛,我也听习惯了。” 阿定之前在京都待了一段时日,讲话也染上了京都历来的绵长软俏。对于小纯来说,阿定说话的腔调也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吧。 到了船上,空间就没有这么狭隘了。阿定到船舷上散了散心,抬眼便望到了平整碧绿的内海,顿时觉得心情也舒畅了。 ——不管是平氏还是源氏什么的,放马过来吧! “很能惹事啊。” 阿定忽然听到有人对自己说话。 原来是大俱利伽罗站在她身后,一副漠然的神色。 大俱利伽罗和烛台切不一样。 他总是这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模样,不但不会如烛台切一样主动靠近审神者,还会偶尔流露出反感与敌视。因为冷冽的眼神,他那本来就没什么表情的脸就显得更可怕了。 “虽然对烛台切他们没兴趣……”他不知是在对谁说话,“但你就是用这种方法引诱了他吧?” ——笑一下,用含情的眼睛打量着,一副乖乖巧巧的样子,让男人老实跌进她的陷阱里去。 阿定有些莫名其妙,还有些害怕。 她对九郎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难道说几句话,就算是引诱了吗? 可能还是要与从前一样,一言不发…… 她本来是不应该有勇气反驳的,但这回,她莫名地改了性子,挑着眉,慢悠悠:“你又知道什么呢?真正的我是怎么样的……” 应该是反驳的话,被她说的软绵绵的,一股子温柔旖旎的味道。 大俱利伽罗握着刀的手紧了一下。 “无聊。”他说罢,背过身去,望向了海的另一端。 那似乎是屋岛的方向——也不知道平家的宅邸,是否就隐匿在层层云间? 第25章 平氏 海上的旅程尚且算平安。 船只慢悠悠地在内海上飘荡了一日有余, 次日将近入暮时,便已遥遥望到了对岸四国的村庄。简陋的港口蒙在夜晚的雾气之中。 附近都有平家的船只在巡逻,保不齐什么时候便会有一场战争。因此, 若要下船, 必须抓紧时间。船上的人们借着夜雾的掩饰,纷纷静默无声地上了岸。 “阿定!” 阿定将下船的时候, 九郎忽而扯住了她的手。 “啊……大人。”阿定侧过身来, 向他行礼。虽然已在之前郑重地道过了谢, 但阿定丝毫不吝啬自己的感激之情, “九郎大人的恩情, 我不会忘记的。” 九郎张望一下四周,将她拉到角落里,压低声音,问:“你……是平家的人吗?” 阿定愣了一下,连忙将头摇得像拨浪鼓。 九郎见她眉宇间微微慌乱,心里也有了些分寸。他不松手,紧紧捏着阿定的手腕,说:“跟你一起的那个女人, 叫做纯。昨夜她喝多了酒, 已都说了出来。你们两都是平家人, 是吗?” 他的目光有些锋锐, 在这种时候,显露出来阪东武士的气魄来。 阿定吓了一跳,心立刻噗通跳起来, 有些脚软。 ——小纯竟然会在这种地方说漏嘴!真是令人头疼。 “你的主人是谁?”九郎问,“是平家的男人吗?”他紧紧地逼视着阿定,想要从她的眼里得到答案。 但是,他却没有立刻大呼小叫地让人射杀了面前的女子,似乎还想要给她一个否认的机会。 阿定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但现在的场景可由不得她胆怯。 ——若是不想个法子,也许就会在这里被乱箭射死了! 阿定垂落眼角,露出了哀伤的神情:“我的主人只不过是个难以自保的女人罢了。她虽然是平家人,但却早早嫁出去了。不知道您是否知道……可怜的廊御前呢?” 说着,阿定就偷偷地观察九郎的神情。 九郎愣了愣,表情有了一分古怪,像怀恋,也像是怜悯。他握着阿定的手,悄悄松开了。“她的丈夫,对她不好吗?”九郎询问,“所以她才派你来平家求助?” “是的。”阿定小声地说着,语气很低落,“夫人躲到了山上,住进了尼姑庵。她常常对我们说,‘要是有个哥哥在旁保护’该有多好。但夫人毕竟只是一个女子……” 九郎那双清透的眼,有了一分阴霾似的复杂之绪。 阿定在心底舒了一口气:自己说的话,看来是奏效了! 廊御前是平家庶女不错,但是廊御前的母亲,却也是九郎的生母——常盘夫人。 常盘夫人貌美逼人,当年的平家家主见她美貌,就强逼她做了自己的妾室。常盘夫人带着九郎,在平家的势力下生活了数年。在这几年里,常盘夫人便生下了有着平家血脉的庶女,廊。 廊御前与源九郎义经,正是同母异父的兄妹。 下船的人已走的差不多了,雾气也快要散去。若是再不下船,船就要启航回程。掌船的人已在吹哨吩咐,若是九郎再不决定,阿定就要重新回到内海那头的美作国去了。 九郎听着旁人催促的声音,终于下决心松开了手。 “算了。一个女子,只是被战争卷入的无辜人罢了。”九郎叹了口气,眸光微融,“你去吧,路上小心些。……对了,若是有机会的话,我也想去见见廊御前。” 说罢,他便命人把小纯带过来,再将阿定朝下船的踏板上推去。 阿定跌跌撞撞地下了船,一回神,看到九郎站在船尾,衣摆被夜里的海风吹得鼓鼓的。他远远望着阿定,手边的一盏灯笼似夜幕里明灭的星斗。 渡口上的人已散了,只余下两个女子。破破落落的渡桥上,停着一只晚归的水鸟。一叶圈在木桩上的小舟,随着波浪而浮浮沉沉。 阿定望着九郎渐渐远去的身影,想起了本丸中的大人们诉说过的故事—— 源九郎义经童年时,跟着母亲两度改嫁。因为身上流着源氏之血,他被母亲孤立排斥、隐瞒身份。虽然渴望家人的陪伴,但却只能孤独生活。 廊御前并没有说过“渴望哥哥”这样的话,这都是阿定编出来的。 因为说了这样的谎言,她心底满是愧疚。 “真是吓人呀!”小纯凑过来,丝毫不知自己惹了麻烦,“我不过是喝了点酒,睡了一觉,第二天竟然要捉我……也不知道我们是怎么了?” 阿定苦笑:哎呀,小纯啊…… *** 离开了村落,再走上一段荒芜的小路,才能靠近平家所在的屋岛。虽然成日赶路,但阿定却并不嫌辛苦。也许是因为从前做惯了粗活,她觉得“只需要走路”是一件格外轻松的事情。 在一日一夜的赶路后,她与小纯终于到了屋岛。 听闻是廊御前遣来的信使,平家的使女就接待了阿定与小纯。 虽然平家人退出了京都,但骄奢的习惯却并没有改变。他们退到了四国地带,守着偌大西国,营建宅邸、修葺庙宇,将原本荒僻的屋岛建设得犹如京都一般繁华。平家人所居住的宅邸,更是华美不输京都六波罗的屋宇。 阿定站在平家人的门前,仰起头来,微微吸了一口气。 这宅邸的繁复精美,是她从未想象过的。她甚至想要伸手摸一摸那上翘的屋檐,看看上面镶饰的箔片是否为真金白银。 领路的女官明子看见阿定这副吃惊的模样,露出又嫌弃又骄傲的神情来。 “请往这边走。”明子说话的音调,优雅而绵长,是纯正的京都贵族强调,如春日樱花悠悠飘落;走路时细碎的仪姿,也透着风雅的美感。 阿定瞧见明子的模样,不由涌上了自惭形秽的念头。她试图悄悄模仿明子的姿态,但却总是不得其法,显得有些滑稽。 毕竟,如明子这般的女官,都在平氏一族接受了十数年优雅的熏陶。那浸入骨髓的平安风雅,并不是一朝一夕间就可以学会的。 明子有心想给这两个京都来的使女下马威,便指着庭院中几棵光秃秃的树,道:“那个啊,是京都的吉野樱花。吉野的樱花在三月开,但是屋岛的樱花却在四月开。为了让这几棵樱花活下来,夫人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力气呢。这里春天的景象,美的不可思议。” 阿定听了,叹为观止。 同时,她又想到了三日月对自己的教诲:平家在这种细枝末节的风雅奢适上大耗钱财,还有多少钱可以用来养兵作战呢? 平时子夫人的房间很快到了。 时子夫人是老家主六波罗殿平清盛的继室妻子,在六波罗殿平清盛过世后,时子夫人将儿子平宗盛扶上家主之位,便开始潜心向佛,日夜替自己亡故的夫君念经诵佛。 也许是因为信佛的缘故,时子的房间与她高贵的身份不匹配,并没有奢豪极致,反而有些清净淡雅。 明子向时子夫人说明了阿定与小纯的来意,递上了廊御前亲笔所书的信。 正在抄写经书的时子夫人,微微顿了一下手中的笔,却没有抬头。她身侧的另外两名女官,也是垂着头颅低声不语,毫无响动。待时子夫人写罢那一句经文,才接过了廊御前的信。 “廊啊……”待看完廊御前的信,时子夫人双手合十,慢慢道,“就请她就留在京都吧。如今的宗盛殿,恐怕也是没空照料她的,更别提接她来屋岛了。” 时子口中的“宗盛殿”,即平家如今的家主,曾领着从一位太政大臣官职的平宗盛。 听到时子夫人的话,纯子与阿定的表情都变了——看来,时子夫人并不打算对廊御前伸出援手了。 也对,廊御前并不是时子夫人的亲生女儿,时子夫人恐怕不会怜惜她。 就在此时,走廊上传来了一道声音:“祖母,廊御前也是平家族人,为何不帮上一次呢?” 平时子闻言,放下了手中笔。略显苍老的面上露出笑意:“是维盛呀。……上次叮嘱你誊抄的《莲华经》,抄的如何了?” 轻慢的脚步声渐近,那出声的男子慢悠悠地走到了绘着海川奔浪的纸门前,原是一名戴着乌帽子的青年男子。他穿着近绀鼠色的二蓝直衣,衣襟间插着一张淡樱帖纸,仪态与装束皆是无可挑剔的贵公子模样。 他走到门前时,恰好有一片落叶飘至他肩头。他注意到了,微微笑了一下,便轻飘飘地捏起那片叶子,道:“今天和我有缘的东西,可真是多呢。” 他笑起来的样子,简直如同樱与梅同时绽放了。 虽然阿定不记得这位“维盛”具体官职如何,但先行礼总归是没错的。 “恰好誊抄完了,今日便来送还祖母。”平维盛说着,命身后的侍童奉上一卷经书。旋即,平维盛展开手中淡金的蝙蝠扇,不紧不慢道,“宗盛殿前两日还提过廊御前的事情,想来宗盛殿也心有担忧吧。” 这名为平维盛的年轻公子一开口,时子夫人的态度便有了变化。 她展开佛经,见经卷上字迹挺秀清隽,极是仔细严谨,便露出了淡淡笑容。一边笑,她一边道:“既然如此,明子,就将此事告知宗盛殿吧。……哎呀哎呀,在繁忙的时候,还要拿这种事叨扰宗盛殿,真是过意不去。” 明子应了声“是”,就退出了房间。 “至于这两个使女……”时子夫人扫过阿定与小纯那一身不成体统的壶装束,微蹙了眉,道,“阿廊说,想请她们留在屋岛。可这副乡下人的模样,也实在是不成体统了。” “先留在夫人身旁倒也无妨。”一个年长的女官以蝙蝠扇掩面,拖长语调道,“慢慢教导也就是了。夫人不是说,来屋岛时有些姑娘没跟过来,做事也不习惯了吗?就让明子教导她们礼仪吧。” 时子夫人并不在乎两个下等使女的生活,随意地点了头。旋即,她招招手,让平维盛坐到自己的身旁来。 这里已经没有阿定和小纯的事了,她们二人低着头退出了房间。将要离开时,平维盛抬头,朝着阿定轻浅地笑了一下,那笑容直如日轮月华般炫目。当下,小纯便羞涩了面孔,小声问道:“这位是谁呢?我竟然不知道他的尊号……” 女官明子恰好从家主宗盛殿那里回来,听到小纯这种没见识的问题,顿时没了好气。明子用蝙蝠扇轻轻地打了一下小纯的手肘,说:“把手脚缩起来!步子那么大,简直不像是平家人的使女。……那位呀,是小松中将殿,你竟然不知道?” 提到这个名字,阿定就知道了。 “小松”是平维盛在京都时所居住的地名,“中将”则是平维盛的官职。以府邸与官职名来称呼男子,是京都对上流公卿的礼仪。也只有那些惯有美名的权臣或是贵公子,才会有这等待遇。譬如平家的老家主,就号称是“六波罗殿”。 小松中将殿平维盛,在京都可是有着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气。他有个美号,唤作“樱梅中将”——他在法皇殿下的生辰上,冠戴樱枝与梅枝翩翩跳起了青海波舞;他起舞时那俊美如天神的仪姿,令全京都的女子都为之痴狂,因而赠与他“樱梅中将”的美号。 平家子嗣众多,平维盛不过是时子夫人诸多孙子、养孙中的一位。但维盛能在时子夫人面前如此得宠,恐怕便是因为这风雅温柔的仪态吧。 明子受命教导阿定与小纯的礼仪之后,更是看不惯她二人略带小家子气的模样。在安排完了她们的住所后,明子便立即热情满满地投入到改造两个使女的任务中来。 一整个晚上,阿定与小纯的房间里,都回荡着明子故作严肃的声音。 “定!将脚步再缩小一些!把手指并拢!不许扯着袖口!” “怎可以这样粗鲁地打呵欠,纯!你的扇子呢?” “畏畏缩缩的,像什么样子?你是平家的使女,你该有平家下侍的骄傲!” “名字也不够时髦,还是‘定子’顺耳一些,显得高贵。” 真不敢相信,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明子,在教训人的时候竟然会有如此凶狠的一面。 阿定虽然在努力地学习了,可她那丹后与京都混杂着的口音,却让明子很不满意。 “今天晚上,你就好好琢磨你的乡下口音吧!”临离开前,明子对阿定说,“既然会说京都话,何必操着你的丹后乡下口音呢?” 阿定刚被教训了一个晚上,立刻用所谓“贵族”的仪态,温柔地向明子应了是。 说来她也有些哭笑不得——若非是去新选组的那次任务时,她终日与阿梅、小静那群纯正的京都人泡在一块儿,她也不会学会京都话。没料到前一次的任务经验,竟然也派上了用场。 明子离去后,阿定就在房间里琢磨着说话的方式。 明子说,夫人潜心向佛,阿定至少也要学会念佛。阿定认识的字少,只能让小纯念上一遍,再自己死记硬背那些拗口的句子。等到小纯去睡了,她也一直在走廊上默默背念着。 屋岛的夜晚格外冷,庭院中的树木也透着一分凋枯之意,满是清冷寂静。阿定站在走廊上,一个人默念着,困意渐渐涌了上来。 因为困意,她的身子微微一晃,险些摔倒在地。所幸,有人出现在她身前,接住了她的身体。 “为什么这么认真?”大俱利伽罗用手搂她的身体,蹙眉问着,语气微惑,“虽然对你没有兴趣……可你这样的认真,完全没有必要吧。” ——何必对这次任务如此认真? ——所谓“任务”,不过是三日月拿来搪塞人的借口罢了。 阿定跌入了他结实的怀里,被他身体的温度烫了一下,意识立刻清醒了。她立即退出身来,回答道:“这样的机会很难得,我也想做个明子女官那样优雅的人。” 说罢,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有了柔软的笑:“三日月殿、加州大人他们,都是厉害的武士大人。我跟随在他们身旁,却总是表现得那么粗野,实在是有些不衬。他们对我如此关照,我也应该为了大家更努力一些。” 她说这话时,眼角眉梢都在笑,似乎是想到了很令人欢喜的事情。可当她接触到大俱利伽罗的视线,那笑容便瞬间消失了。她快速地低下了头,并不敢直视他,一副微微胆怯的样子。 不知怎的,这样的反应,令大俱利伽罗的心底有些莫名烦躁。 ——刚才,还因为三日月和加州清光而在温柔地笑着,不是吗? ——为什么在看到他的一瞬,那种笑容就消失了? 虽然心底有些烦躁,可大俱利伽罗已习惯了独自一人的感觉。他冷着脸,说道:“我对这种事没有兴趣,你不必告诉我。” 阿定垂了头,说道:“是。……伽罗大人,也请早点休息吧。” 说罢,便要急着退走,免得败坏了眼前这位大人的心情。 她走的匆匆,这般模样,令大俱利伽罗攥紧了拳头。 他本想就此离去,可乱腾四郎的忽然出现,却令大俱利伽罗再度转回了目光。 “主君很累吧?”乱藤四郎在阿定面前跳着,掂着脚,试图替阿定擦拭不存在的汗水。他一副关切的模样,很担忧地说,“主君不能和我一起玩耍,现在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了……三日月殿为什么要给主君这么繁重的任务呢?” 阿定怕乱藤四郎一直跳的太辛苦,便很顺从地弯下腰来,接受了乱的好意,让乱替自己擦着额头。她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温柔又欢喜的笑容,说:“不辛苦,一点也不辛苦呀。” 看着阿定对乱藤四郎笑着的模样,大俱利伽罗愈发沉默了。 一直缩在阿定怀里的乱,忽然踮起脚尖,朝大俱利的方向张望了过来。见大俱利的目光与自己撞在一块儿,乱露出了无声的笑容,像是得到了糖果的孩子似的。 大俱利的眉微皱一下。 他背过身去,在心底道:这种幼稚的挑衅……乱藤四郎果然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 *** 即使迁到了屋岛,平氏一族依旧未屏退贵族的习俗。清晨的平家,是在一片井然有序里度过的,所有的仆从都悄然无声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在主人面前恪守着礼仪。 明子派人给阿定送来了衣装——那是一套她从未有机会穿着的服饰,踯躅色小袿搭上薄红梅的下裳,再配以坠着流苏的蝙蝠扇,正是京都所流行的女房装束。 据说普通的使女是没有资格穿这样的衣物的,只有时子夫人身旁的女官才有这样的待遇。也许是那日孙子平维盛的劝说令时子夫人心底喜悦,这才恩赐地允许阿定成为她的使女。 阿定费了好半天功夫,才穿上这套衣物。本就美丽的容貌因着衣装的缘故更显得美艳逼人,光灿得要令人抬不起头来。她去见明子时,便有其他女官在小声地议论着。 “这位女公子是谁?之前可不曾见她跟在时子夫人身旁。” “听说是京都来的……” 阿定独自前往明子的房间。 途径那片栽种着吉野樱的庭院时,她忍不住停下了脚步,望向了那光秃秃的树枝。她从未见过京都盛开的吉野樱,不由在脑内悄然幻想了一下满山吉野樱怒放的模样。 恰在此时,高枝上传来了鸟鸣声。 ——是鸦吧? 阿定抬头,便看到两三只漆黑的乌鸦在冬日的树枝上蹦跳着。不仅如此,那光秃秃的树枝上,竟然还坐着一个细瘦的人,着红色水干,却赤着足,白瓷似的脚垂在枝下,慢慢地晃悠着,模样便如经卷中的仙人似的。 阿定微诧。 这个人是…… 瞧见阿定的眼神,这与乌鸦嬉戏着的、纤细清隽的家伙张口了。 “——竟然是审神者吗?让为父瞧一瞧。……来,叫父亲。” 阿定噎住。 父、父亲?! ??? 第26章 兴趣 树上坐着的人, 仿佛是在梦境之中才会出现的。 一瞬间,阿定以为自己正是在做梦呢。 若不然,怎么会有这样精致、纤细的家伙, 浑似一只飞燕似的, 坐在枝头看着自己呢? “把头抬起来。” 那自称是“父亲”的人前倾身子,伸出细瘦的手臂。纤长的五指轻轻一托, 就扣着阿定的下巴, 将她的面容向上抬起。 几只乌鸦拍打着翅膀, 掠过了阿定的身侧, 两三片羽毛飘飘悠悠地落下。 “……真是让人惊叹的美丽啊。” 他说着, 松了手,指尖擦着阿定的面颊滑过,缓缓收回。 就在此时,小纯慌慌张张的呼唤声响了起来:“定!你在哪儿呢?我迷路啦……” 她的喊声,打破了这梦幻似的场景。阿定不过错了会儿神的功夫,转过眸来,那坐在树上的“父亲”已经消弭无踪了,唯有脚边的几根细细黑色羽毛, 证明他存在过。 “阿定, 你在这里呀。”小纯瞧见阿定的身影, 舒了一口气。她见阿定正望着樱花树发呆, 便道,“还不是开樱花的时候呢,你在看什么呀?” “没什么。”阿定收回了视线。 刚才树上那人, 定然也是付丧神吧。 也许,那便是她要寻找的小乌丸了。 阿定与小纯到了明子处,继续今天的礼仪课程,顺道一起用了午饭。 严格意义上来说,阿定是不用吃饭的,她可以品尝食物的味道,但是食物进入她的身体后,并不会转化为支撑身体活动的能量,而是会直接消失。所以,她可以品尝食物的味道,但不能以此为生。 阿定一直认为,自己身为鬼魂,有着独特的获得能量的方式——比如吸取所谓的“日月精华”。有的时候,她会一直感到很饿,这种饥饿是吃几顿饭都无法填补的。 在明子面前,她不方便推掉午餐,只能装模作样地跟着一起吃了。因为浪费了精心烹制的食物,她颇为过意不去——要是这些饭菜给那些需要的人吃了,能够救活多少个濒临饿死的人呢? 明子请她二人留下来用饭,也只是为了指导她们用餐的礼仪。如果要在时子夫人身旁服侍,少不了要陪时子夫人用餐谈心解闷。若是表现得太过粗鲁,那可就糟了。 饭罢,明子就将二人带至了时子夫人的房间中。 平家的女眷们似乎没有受到战事的困扰,依旧过着无忧无虑、繁华富贵的生活。远远的,阿定就看到了低垂的纱帘下露出了女眷们浓艳层叠的衣角。 “进去之后,就老老实实地守着,不要说话。”明子叮嘱她二人,“我不管你们以前在廊御前那儿是什么规矩,来了时子夫人这儿,就要守这里的规矩。” 明子刚说完,那房间里便传来脆生生的童声:“外祖母累吗?” 听到这道属于孩童的声音,明子微吸了一口气,小声自言自语道:“怎么那两位今日也过来了?”说罢,明子扭身,教训阿定,“房间里有两位贵人,乃是当今的天子与建礼门院殿下。你们进去之后,不准抬头。” 阿定闻言,也不由小小抽了一口气。 竟然是天皇陛下,与天皇的生母! 早在平家外逃前,京都的帝位就已经由年幼的安德天皇继承了。这位安德天皇的生母,便是平时子的女儿,封号为“建礼门院”的平德子。安德天皇的登基,象征着皇位都已由平家一手把持,正是平家荣宠极盛的证明。 只可惜好景不长,平家很快被驱出了京城。临出逃前,平氏一族将安德天皇与建礼门院也一起带走了。 阿定没想到,贫贱的自己竟然有一天能与血脉高贵的天子同处一室。 她进入房间时,谨遵明子的命令,不敢抬头。但阿定知道,她身边的小纯一定抬头张望了,因为明子正快速地用蝙蝠扇打着小纯的膝盖,悄声喝令她“不准看”。 隔着两道陆奥纱帘,安德天皇正乖乖巧巧地倚在外祖母平时子身旁,陪着时子念经。但安德天皇毕竟年幼,没一会儿,就偷偷地打了个呵欠,询问道:“外祖母,朕什么时候能回宫呀?” 平时子十分怜爱地回答:“快了。马上就能回到京都去了。” “朕听闻,知盛卿与资盛卿又击溃了源家的乱军,马上要回四国来了。”安德天皇用幼嫩的声音说道,“母后言,有功者需封赏。等朕回了京都,就令二卿封国守。” 时子夫人转着手中佛珠,一副欣慰的样子:“陛下真是仁爱。……啊,知盛与资盛已在路上了,今日就会回家。离回到京都的日子,亦是不远了。” 时子夫人的话就像是有什么魔力,满堂的女眷们都掩着面笑了起来。 “京都的吉野樱开的时候,我们就能回家了吧。” “届时,便请人来六波罗赏花吧。不知春日的船,会运来怎样花色的唐国织锦呢?” 安德天皇很快犯起了困,建礼门院见了,便命乳母抱起安德天皇,母子两向平时子辞别,回去休息了。接下来,时子的房间里便充满了虔诚的念经声。 这是一件很考验耐性的活,所有人都得不声不响地坐着,陪着时子抄写经文。好在阿定不怕寂寞,能够安静无声地陪着,时子夫人也很满意她的学习成果。 “这个孩子,叫做‘定’是吗?”时子夫人露出了和蔼的神色,说道,“维盛昨天才向我讨要了你呢。我说‘我这里正是缺人的时候’,就回绝了。” 阿定微诧。 平维盛,不正是昨日见过的那位“樱梅少将”吗? 明子疯狂地给阿定打眼色,阿定才惊醒自己需要回答。她连忙低头,说道:“承蒙厚爱。”她确信这句话一点儿都没有丹后的乡下气息,因为时子夫人并无流露出不悦来。 过了午后,备受时子夫人宠爱的平维盛便来了。时子夫人打趣道:“这两天怎么来的格外勤快呢?是祖母这里多了什么新鲜花朵吗?” 维盛在帘后跪坐下来,笑道:“正是。”说罢,以蝙蝠扇遥指侧门方向,道,“那里开了一朵很娇艳的花,让人情不自禁地流连忘返。” 他的话,令女眷们都吃吃地笑了起来。 正在此时,外头有使女惊喜说道:“时子夫人,知盛殿、资盛殿他们回来了!听说是击退了源家的四条船呢!” 时子闻言,立时露出喜色来:“回来了?他们去宗盛殿那里了吗?我要去瞧瞧他们。”说罢,时子便搁下了经文,起了身。 然而,时子身旁的平维盛却略略有些不自在,那风雅俊美的面容,亦流露出一分黯然:“祖母,我便不去了。我留在这里,替祖父抄经。” 时子夫人安抚道:“那你就留在此处吧。”顿了顿,时子又语重心长道,“……资盛他其实也未必讨厌你。兄弟之间,何必如此见外呢?” 说罢,平时子便领着两个贴身女官去了。 时子一离去,氛围便轻松了起来,有女人借着垂帘的阻隔,悄声议论起平维盛、平资盛之间的八卦来。 维盛与资盛是兄弟。 维盛是庶出的哥哥,而资盛是嫡出的弟弟。在看重血脉的平家,“嫡出”才是最重要的东西。因而,在最初的时候,平资盛才是家中的嗣子。 但好景不长,兄弟两人的父亲不喜欢为人狂傲的弟弟资盛,更青睐风度翩翩、美冠京都的哥哥维盛,遂不顾家族反对,将庶出的哥哥维盛立为了嗣子。 成为嗣子之后,有着“樱梅中将”美名的平维盛愈发平步青云,而资盛却只剩下个“狂傲”的名头。从此,兄弟两便结下了梁子。 难怪一听闻弟弟资盛打了胜仗回来,哥哥维盛就一副尴尬的样子。 平维盛念了会儿经书,忽然起身行至阿定身旁。趁着明子与小纯不在,他将一封染为淡梅色的信递了过来,放在阿定的手上。这封信熏了淡淡的香气,很是宜人。 “这是……”阿定有些疑惑。 平维盛却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阿定可不敢当场就拆了这封信,一直藏着掖着,直到离开时子夫人的房间,才敢把这封信拿出来仔细看。 她特意回到了遇到小乌丸的吉野樱花下,只可惜,这一回,小乌丸没有出现。四下张望一番后,阿定拆了信,发现信纸也是仔细熏过香的,透出京都的千年风雅来。 但是—— 阿定:这上面写的都是什么啊!! 阿定拽着信纸,横看竖看,对着那一大堆飘逸的狂草无所适从,根本看不出平维盛写了什么,只能猜到最后的落款是维盛的大名。 “伽罗大人,乱,你们在吗?”阿定紧急拨打了场外帮忙热线,“这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啊?是不是那位维盛殿有事要找我帮忙啊?” 1号嘉宾(误)大俱利伽罗出现了。 他扫了眼信纸,沉默。 沉默。 保持沉默。 阿定狐疑地问:“伽罗大人……也看不懂写的是什么吗?” 大俱利伽罗冷漠地移开了视线,道:“没兴趣。” 2号嘉宾乱藤四郎接过信纸,上下左右地捧着看,嘟囔道:“开头写的是‘见卿’……其他的就看不懂了。故意写成这样潦草的样子,是为了什么呀?” “见我?”阿定有些紧张,“我怎么了?衣服穿反了吗?” “没有呀!”乱回答,“主君这一身很漂亮呢!” 说罢,乱又扑进了阿定的怀里撒娇,用脑袋蹭着她的胸脯。因为乱还是个孩子的缘故,阿定一点儿也不吝啬自己的拥抱。 阿定被乱闹腾了一会儿,忘了信的事情,只想诉说自己的见闻。“今天啊,我见到天子了!”阿定掩饰不住语气里的兴奋,“虽然是平安时代的天子,但他也是天子,是神明的子嗣呀!” “喔!喔喔!很厉害呀!”乱很配合地两眼闪着小星星,“是陛下!” “没错!见到陛下了!”阿定说。 “见到陛下了!”乱重复道。 两个人就这样相对着说“见到陛下了!”、“见到陛下了!”以宣泄自己的兴奋,独独大俱利伽罗退后三步,满面冷漠地直视着这两个人。 等到阿定终于喊累了,去休息了,乱才拍拍袖子,一蹦一跳地到了大俱利伽罗面前。 “呐呐,你知道吗?”乱问大俱利伽罗,“主君的身体好软呐,腰也好细,身上香香的。”乱扬起唇角,笑得很可爱,“摸起来很舒服哟。” 大俱利伽罗的神情一冷。 “……不感兴趣。”他侧过身去,很漠然地说,“不必告诉我。” 然而乱却和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似的,绕到他的正面,继续以纯澈可爱的语气说话:“主君早上说要替我梳头呢,梳一个可爱的女孩子的发型!她夸我的头发养的很棒哟~” 大俱利瞥一眼乱,直接消匿身形,将自己灵体化了。 乱藤四郎看着空空如也的面前,露出无趣的表情来:“嘛……好无聊啊!” *** 入夜之后,阿定有些犯困。也许是连日学习的缘故,她格外疲惫,便小小地睡了一会儿。但她记挂着寻找小乌丸的事儿,睡得不怎么安稳,很快便醒了过来。 梦醒的时候,外头还亮着依稀的灯。阿定扶着微疼的额头,披衣起身。她望着庭院里光秃秃的树木,脑海里忽然涌起了一个认知—— 啊,我啊。 是櫛啊…… 是定,也是櫛。 终有一天,白天与黑夜会融合在一块吧。 她眨了眨眼,露出温柔的笑容来,自言自语道:“还是快点完成任务吧。”说罢,她就召来了大俱利伽罗与乱藤四郎。 “我见过小乌丸了。”阿定微微颔首,微弯着笑眼,悠悠说道,“他就在这栋宅邸里。能请你们二位去寻找他吗?同为付丧神,二位应该更方便一些。” 乱点着头答应了。 乱如往常一样,一咕噜蹭进了阿定的怀里撒娇,索要摸摸抱抱。但这一回,阿定却没有很慷慨地满足他的愿望,而是温柔地看着他说:“乱还是个孩子呢。” 乱有些扫兴,遂离开了主君的怀里。 “走吧,我们去找小乌丸。”乱仰起头,对大俱利伽罗说。 看似正经的模样之下,乱的恶趣味显然没有消逝——他压低声音,对大俱利说道:“主君的手也很软哟。” 大俱利伽罗的眉心一紧。 乱小转了半圈,卷着自己的头发,认真地说:“因为我是孩子嘛,所以主君很愿意抱我!如果我说怕黑,想要和主君一起睡觉的话,温柔的主君应该也会答应吧?” 无人回答。 “主君应该会答应吧?”乱蹦到了大俱利伽罗的面前,仰头询问,非要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毕竟主君一直都很喜欢我呀!会看着我笑呢~不会害怕我。” 那句“不会害怕我”,令大俱利伽罗的面色陡然一寒。 看到大俱利的反应,乱眨眨眼睛,歪头笑了起来:“不要生气嘛,我只是实话实说。能和主君一起玩,是孩子的特权呀。” 说罢,他摸了摸自己的短裙裙摆,露出苦恼的神色来:“主君上次还说要给我手缝新的裙子呢……什么花样比较可爱呢?” 大俱利伽罗盯着乱,沉默无声。 ——小孩子的特权? 确实,借着小孩子的外形留在主君身旁的话,就可以得到额外的宠爱。那些摸头、拥抱、牵手,都是主君给孩子的关照。 但是…… 大俱利伽罗的唇角忽然扬了起来。 “你知道吗?小孩子也有办不到的事情。” 乱愣住:“什么啊……” 趁着乱愣住的时候,大俱利几步走回了阿定的房中。 他伸出手臂,直截了当地把阿定推在墙角,用高大的身体把她圈在了怀里。 “……嗯?” 被圈住的女子,发出了微惑的声音。 大俱利伽罗忽然不想低头。 他的直觉告诉他,怀中的女子一定又是在瑟缩着,恐惧着,生怕惹来了自己的怒气。然后,她会在逃离之后,又回忆着三日月宗近、加州清光或者任何一位,露出甜美的笑容来。 但最终,他还是忍不住低下头去打量阿定了。 出乎意料的是,她没有流露出恐惧之色,反而抬头直直地仰望着他。 ——带着笑的眼睛,像是秋日的池水,粼粼动人。小扇似的眼睫一翕,便是辗转曼妙的温柔之意,仿佛在凝视着挚爱之人。 “怎么了?少爷。”她问道,那声音也轻悄悄的,如过庭之风似的,“终于不讨厌我了吗?”接着,她便踮起脚尖,在大俱利伽罗的耳边说道:“我有点饿了……想进食,嗯呢。” 门外传来“啪嗒”一声响,是乱手中的短刀掉在地上,险些要砸中自己的脚。他有些慌乱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说道:“主君,这是……” 大俱利伽罗松开手臂,朝门走去。 “这是大人的特权。”大俱利一边步至门前,一边脱下了外套,丢在脚边。他露出的小臂精瘦匀实,充满成年男性的身体魅力。 待行至门前,他横叠双臂,居高临下地对乱说:“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参与。你先去找小乌丸吧,要是找不到,就去自己玩。”说罢,直接将门扇合上。 “等——等等!主君!”乱藤四郎很委屈的样子。 只可惜,大人的门没有为小孩子开启的意思。 大俱利伽罗听着门外孩子蹦着跳着的吵闹之声,面无表情地回到了阿定的面前。阿定依旧待在墙角,像是在等着他回去重新将她禁锢起来一样。 “怎么?”大俱利伽罗的声音微带嘲讽,“不害怕我了吗?” 女子晃了晃蝙蝠扇,轻快地笑了起来:“当然是有一点害怕的。您的表情,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一样呢。……不过,也仅此而已。” “不怎么害怕了么……?”大俱利蹙眉,盯着她唇边的笑。 “嗯呐。”阿定回答。 就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她忽然伸手,摸了摸男人的面颊。随即,她便向付丧神送上了自己温柔的亲吻。 大俱利伽罗愣住了,脚步狼狈地后退。 唇舌的绵软,是他从未品尝过的味道。 “……如何?”女子结束了短暂的吻,笑弯了眉眼。她用舌尖勾了一下柔软的唇瓣,好奇地问,“我好吃吗?” 大俱利伽罗忽然紧紧扣住了她的肩。 “你——你就是用这种方法,欺骗了烛台切与鹤丸吧。”他眼眸半阖,眸间迸发出了危险的锋芒,“在白天装成人畜无害的样子,其实是个作恶多端的恶鬼。” “啊,没错。”阿定笑得愈发柔软,“我就是恶鬼。”说罢,她拍了拍衣袖上不存在的浮灰,慢悠悠道:“讨厌的话,就算了。您不是还要去寻找小乌丸吗?我就不阻拦您了。” 说罢,阿定就要从他的桎梏下离开。 “等等。”大俱利伽罗喊住她。 她侧头,很漫不经心的样子:“怎么……” 话未说完,尾音便被男人的吻尽数吞没。 不知该说是青涩还是野蛮的吻,横行霸道地抢掠起了新的领地,以粗暴的划舐将可能的反抗都没入喉中。 …… 啊,所谓大人的特权,便是如此罢。 *** 阿定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把总是冷着脸的付丧神大俱利伽罗给这样那样了。这个梦太过真实,以至于阿定开始怀疑根本就不是梦。 早上看到大俱利伽罗,她的心情也十分复杂。 大俱利伽罗和往常一样冷着脸,应该是什么都没发生吧…… 千万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做了如此冒犯的梦!不然恐怕要被手撕了! “乱呢?”阿定问大俱利伽罗。 “闹着呢。”大俱利伽罗面无表情地回答,“他说他想要长大。” “啊,这……”阿定表示无能为力,“让乱多喝点热水吧?” 第27章 柴犬 乱藤四郎当然不会把那句“多喝热水”放在心上。 他也只能气鼓鼓地对自家主君嚷几句“我已经长大了”、“我是男人”、“我也想要亲亲”, 换来的却是阿定日常地摸摸头和笑眯眯的一句“乱真是可爱的孩子呀”。 乱委屈地想要出道。 最难熬的是,一向不爱多话的大俱利伽罗,偏偏、偏偏在这种时候张口了, 说:“小孩子, 还是去那边玩吧。” 乱:…… 你们都欺负短刀! 阿定的日常任务,便是服侍时子夫人的起居。时子夫人身为曾经的京都贵女之首, 生活出行动辄便要十数人服侍。据说曾经的时子夫人在下牛车时, 单单替她提裙摆的使女便有四人之多, 足见从前的平家生活之浮华奢靡。 来了屋岛后, 时子夫人身旁只有五六人, 已算是清淡多了。 阿定起了身,默默在心中背了一遍昨日新学会的佛书,跟着明子一道去时子夫人的房中。于道中之时,阿定忽的听闻某处传来一道笛声,甚是幽旷清古,阿定不由微微驻足。 乡下的小使女可从不曾听过这样高雅的器乐声。 对她来说,曾经的主人家门口路过一个吟唱的僧人,那都算是简单的娱乐了。对耳朵最盛大的犒劳, 那便是主家宴会上请来的白拍子、素拍子们。 “走了。”明子催促道, “去晚了, 夫人便要起身了。” 阿定连忙低下头, 紧紧追上前去。 时子夫人的日子,颇为单一无趣。除了抄写经文,便是为亡夫祷告超度, 祈求诸天神佛保佑平家早日还京,令那穷恶的源氏回到贫瘠落后的阪东去。但这一天,时子夫人的生活又增添了些乐趣—— 屋岛的白加贺梅开了。 难得的惊喜,点缀了平家女眷们百无聊赖的日子。时子夫人特意命人请来了云伎,再让众女眷团簇坐在梅枝下,吟诵和歌、品茶赏梅,风雅一如尚在京都之时。 听说要作和歌,阿定瞬间陷入了紧绷状态。 时子夫人身旁的女官,个个皆是出身好、修养好的女子,吟诵和歌对她们来说根本不在话下。她们用京都绵长的调子,歌咏着白加贺梅清幽绮丽的姿态,显得轻松自如。 若是真的一个个轮过来,等轮到阿定时,她只能憋出一句“梅花大又白,圆得像土包”,那岂不是徒增笑柄? 眼看着一位位女眷们都吟诵了和歌,连小纯都献上了一句“屋岛梅如星,不及云中轮”,阿定急的恨不得能一头钻到地里去。 要是能发生什么事儿,让大家都转开注意力就好了! ——她不由得这样暗暗祈祷着。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她的祷告,意外竟然真的发生了。 一阵风卷过梅林,众女眷们宽大的袖口被扬了起来,阿定的衣袖亦然。平维盛所赠的那封信,便倏忽从她的袖口中飘转而出,在空中翻了几圈,落在了地上,又被一个人捡起。 捡到信纸的男子着一袭松叶色狩衣,看打扮,似乎是刚从外头回来。 他甚是无礼地展开了那封信纸,慢悠悠地念了起来:“见卿隔日夜,百花开有时。不待春枝绿,一见生相思。——三位中将维盛。” 纵使所念的和歌乃是一首恋歌,可他的声音却很是倨傲,透着一股轻狂。 ——无礼!太无礼了! 纵使阿定从乡下来,也觉得这男子当众念出信件内容的行为着实是傲慢情况。尤其是,当她察觉到这封信其实是平维盛的求爱信后,便愈发觉得这男子傲慢了。 周围的使女们,亦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竟然是维盛殿所写的情信!” “真是让人嫉妒……” “资盛殿竟捡到了维盛殿的信,这可如何是好?” 阿定听闻使女们私语,方才明白这男子正是传说中那被兄长平维盛夺去了嗣子之位的弟弟平资盛了。 平维盛有着“樱梅中将”的美称,与他有着相同血脉的弟弟资盛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可这两兄弟的面容虽有几分相似,气质却是天差地别。若说维盛是樱与梅,那资盛便是剑与刀,透着锐意与英武。 “哥哥的信,是写给在座哪一位的?”平资盛微颔首,双指夹信,将那张经过仔细熏香的信纸一一掠过众人眼前。 阿定没办法,只能回答:“那是我的……” “哦?”平资盛将信纸举到了她的面前,迎着风晃了晃,“这是维盛殿写给你的信吗?” “正是。”阿定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平资盛一眼,快速地低下了头,“资盛殿能……还给我吗?” 她抬头时,一朵落梅悠悠飘了下来,点在她的发心间。平资盛见了这一幕,忽然轻慢地笑了起来,对一旁的时子夫人说:“祖母,我能厚颜问您讨要这个女人吗?” 时子夫人愣了下,叹口气,道:“……哎呀呀,又开始了。你怎么总喜欢与你哥哥争抢呢?维盛一直谦让着你,你也要顾忌着维盛呀。” 资盛却嗤笑了一声,俊美的面容浮现出冷意来:“我和哥哥可不一样。他在家中舞文弄墨,而我是要将源氏击退的人。他谦让我,那是理所当然的。” 这般傲慢,简直令人倒吸一口冷气。 但是,如此傲慢,也并非是没有理由。 身为嫡子,资盛的嗣子之位却被庶出的哥哥抢去了,由此萌生出“争夺哥哥的所有物”的念头,也并非是不能理解。 且据女官们八卦,这兄弟二人的战绩,着实是相差太多—— 哥哥维盛虽美冠京都、令人倾倒,却并不擅领兵作战。在富士川一战中,维盛因错将鸟音听做源家战鼓之声而慌张率兵后撤逃跑,这等粗率而胆小的举动,险些令他被家主流放。 而弟弟资盛,却是不折不扣的骁勇武将。他跟随勇猛善战的叔父知盛多番出阵,数次击退源氏军队。他那于战场上身着华丽大铠、挥舞太刀的狂傲模样,令敌人见之生惧。 如今,平家正是战事吃紧之时,谁在整个平家之内更有话语权,一目了然。 时子夫人也对资盛的脾气无可奈何。 资盛自幼就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出身一流名门,又是家中嫡子,年纪轻轻便跟随叔父出入战场,在京都时又备受法皇殿下信赖。这般天之骄子,要他如何遮掩自己的锋芒呢? “算了,你若是真的想要定,就让她去服侍你吧。”时子顾忌着资盛的战功,只能叹一口气,道,“她才来屋岛不久,你要多多照顾她。” 在阿定不明所以的时候,她便从时子夫人的使女,变为了平资盛的使女。 唯一的庆幸,便是她不必在众人面前吟诵和歌了吧。 *** 平资盛与时子夫人,当然是有所不同的。 资盛是个武将,身旁没有任何使女,只有追随他出生入死的侍从。阿定的到来,就像是在一丛绿叶里开出了一朵花似的,令所有侍从大为惊奇。 身为资盛的使女,阿定要做的也只是服侍他的日常起居。若是有必要时——譬如这位殿下想要临幸她——她也是需要承受的。 但资盛似乎是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因为他如今的脑海里只有“驱逐源氏”与“打败哥哥”这两个想法。女人和情爱,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什么都不算。 阿定跪坐在资盛的房间里,任由资盛打量着自己。 这年轻又满是锋芒的武将,以锐利的眼神望着她,发出了感叹声:“你也不是标准的京都美女,还带着一股奇怪的乡野气息,哥哥为什么会追求你?”顿了顿,他笑道,“不过,这乡野气息也不讨厌,像是初生的小羊羔,还有些可爱。” 阿定:…… 不知为何,听了资盛的话,她竟有些想生气了。 她当然清楚自己并非是广义的京都美人——京都流行的,是细细的眉眼、薄薄的唇,白到病态的肌肤与优雅的仪态;而她却太有活力了,因为总在干活的缘故,面色显得很红润,手指又有些粗大。若是不用扇子藏着手上的疮疤,还显得很粗鄙。 可被资盛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她就是有些生气啊! 她是不太会藏住表情的人,若非是要摆出谨小慎微的模样,她就很容易流露出自己的情绪。资盛见了,竟然很新奇地笑起来:“是生气了!” 阿定规规矩矩、温声软语地说:“我怎么敢对您生气呢?” “你生气了!”平资盛却笑得愈发开心了。他扯着丝绸制的指贯,在阿定面前蹲下,询问道,“你都懂些什么知识?知道源家的九郎义经吗?还有佐藤继信与那须与一?” 阿定小愣了一下。 九郎她是认识的,其余两个就不知道了。听起来,似乎是九郎的部下。 “你不知道了吧。”平资盛用扇子轻轻敲一下她的脑袋,说,“这都是我将要一一击败的对手。终有一日,我会扫清源氏,送陛下重新上洛。你身为我的使女,也要清楚地记得这些,定。” 资盛这话说的虽狂傲,可也不是毫无根据。依照他与叔父知盛如今的战况,确实是大有重返京都的可能。 阿定摸了摸被敲打的脑袋,老老实实地应道:“好,我记住了。” 资盛与她说了会话,便被叔父知盛喊去了。阿定提起衣摆,悄悄舒了一口气。 资盛突然提起九郎,都令她心虚了一阵。 此时,房中忽然有了轻轻的“啪沙”声,似乎是有人放轻了脚步在走路。 资盛离去后,房中就格外安静。因此,一点风吹草动都显得格外分明。阿定微惊,倏然转身,却只看到一道消弭的黑色残影。 阿定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副场景了,她知道,这是那个一直在追寻她的时间溯行军。 “等、等等!”阿定追寻着那道逃走的残影,气喘吁吁地跟着,“您是在找我吧?” 不知怎的,她追的越紧,那溯行军也跑得越快。转瞬间,阿定便已跑到了外头的庭院里。亏得她从前时常辛苦工作,才不至于跑点儿步都累坏了身体。 庭院里有一汪池塘和几棵枯树,墙角堆着杂物箩筐,似乎是下人们休息的地方。阿定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下,小声地呼喊:“……您在吗?” 连续呼唤了几声,都不见有人答应。 阿定无奈地叹了口气。 正是冬寒未消的时候,池塘边的水冻成了一块块细小的博冰。她只专注着找人,未注意到脚下的异常,竟不小心一脚踩上去,继而倏然滑倒。 “诶——” 眼看着她就要狼狈地滑进池塘里,那一直偷偷摸摸藏着不愿意见她的人,终于出来了。 阿定的手臂被拽住了,旋即,她就被扯回了池塘的岸边。 “这这……”阿定心有余悸,十分感谢地回头说道,“多谢呀!” 言语间,并没有对溯行军的惧意。 她原本已习惯了溯行军那副可怕的模样,但这一回她见到的,却又并不是溯行军上次的模样了——他已有了人类似的形体,除却黑色的火炎笼罩着周身之外,一切与普通的付丧神并无区别。 阿定有些小小地吃惊。 可她那吃惊的表情,似乎令这位身份不明的付丧神误解了。他快速地松开了手,像是在躲避什么似的,低着头往角落里冲去,旋即就将自己的身体藏了起来。 “诶?啊?!”阿定吓了一跳,不知所措,“我很可怕吗?我吓到您了吗?”她有些沮丧,略带失落地说道,“万分抱歉呀,我只是个粗鄙的乡下使女……如果因为我的笨手笨脚和粗俗无礼而惊扰了您……” 在阿定的眼中,别人会逃跑,定然是因为她的笨手笨脚又冒犯到了他人。 过了许久,角落里的箩筐动了动,那藏起来的人悄悄探出了一个头。因为不小心擦到箩筐,他裹在头上的一方白布呲溜滑下了脑袋,继而,一根金色的呆毛竖了起来。 隔着箩筐与杂物,阿定与这金色呆毛的主人面面相觑着。 即使还不具备“付丧神”的完整性态,阿定能察觉到他有一双异常漂亮清透的眼睛。也正是因着这双眼的打量,她又想为自己的冒失道歉了。 “是我的追赶惊扰到了您吧……”她弯了腰。 呆毛的主人又微微抬起了头。 “你不再害怕我了吗?主君。”他问。 “这个……”阿定摆摆手,讪讪说,“刚开始是有点害怕的,现在已经不害怕了。不过那不是因为您的原因,是我生来就胆小又没见识。老实说,我到现在还害怕伽罗大人呢!” 想到大俱利伽罗望着自己的冷漠表情,阿定打了个哆嗦,畏惧之情真实而不作伪。 “……真的吗?”他又问。 “真的。”阿定回答,“您收到我的铃兰了吗?” “……”想到铃兰,他咬了咬牙,别过头去,“没有。” ——被人抢走了! 阿定的眉心微微蹙起,略略有些失落的样子。她揪着袖口,小声道:“没什么,是我自作主张送出去的,您没有收到的话……也不要紧。” 见到她这副失落的表情,对方的心底忽然有了种怪异的情绪。 ——怎么觉得,面前这家伙比自己还要脆弱、敏感、可怜一些呢? 于是,金色呆毛的主人彻底掀开了箩筐和杂物,站了起来,自作介绍:“我是山姥切国広,是山姥切的仿品。之前受到暗堕的影响,有些失去了理智。不过,现在已没什么大碍了。” 他确实是个有着漂亮脸孔的美少年,只是盘旋不去的黑色烟气令他显得有些凶恶罢了。 阿定听到“仿品”这个词,略略疑惑地歪过了脑袋。 山姥切国広见了,神情微变。他撇过头去,闷闷地问道:“那副表情是怎么回事……因为我是‘仿品’,就觉得很奇怪吗?” “不……”阿定挠挠头,说,“‘仿品’是什么意思?刀还有仿不仿制的说法吗?我一直以为,刀就是刀,是厉害的武器,是武士大人们高贵的象征。毕竟刀就是用来战斗的呀!” 山姥切国広:…… “你不知道‘仿品’的意思吗?”他有些不可思议。 “啊……”阿定愈发不好意思了,“这个……勉强……?虽然很努力地在和三日月殿学习,但对这些东西还是不太清楚。我在乡下的时候,村子里的武士屈指可数。我只知道武士大人要买一把刀的话,需要节衣缩食好久……” 山姥切国広愣了一下。 好了,他可以确定了,这个主君是个没见识的乡下姑娘。在她眼里,只要是刀就是厉害的,只要能战斗,就无所谓刀的仿制与否。 但是—— 这也算是某种意义的返璞归真吧? 刀被锻造出来,原本就是为了战斗。刀就是刀,能够一击退敌、削铁如泥,那就是好刀。拘泥于名号,是那些拥有闲情逸致的人才会做的事情。 山姥切国広将头上的白布扯低了一些,遮住自己的额头,低声道:“我之所以寻找主君,是因为想要摆脱暗堕的影响。——我发现,只要有主君提供力量,我就会渐渐变回原来的样子。虽然不知能恢复到何种程度,但至少比彻底暗堕要好。” 阿定愣了一下。 变回原来的样子……? 就在此时,一只滚圆的柴犬忽然从庭院外面冲了进来。此柴黑白相间,尾巴短短,正对阿定卖力地汪汪狂叫。 阿定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傻乎乎地哄起了这只柴犬。“我、我不是坏人!”她对那只卖力示警的柴犬说道。 但那只柴犬却像是打定了主意似的,一直冲她狂吠不停。 阿定在心底流着面条泪,想到了一个糟糕的猜测:村里的老人家常说猫狗能见灵,看到普通人类看不到的鬼怪。这只柴柴冲自己叫的这么凶恶,不会是甄别出了自己是鬼怪吧…… ——很有可能! 阿定打心底感到不安。 见到阿定这副傻乎乎的样子,山姥切国広叹了口气。他蹲下身来,朝那只柴犬招了招手:“过来。” 胖乎乎的阿柴歪了脑袋,竟然异样地靠近了他,也不再大叫了,似乎根本不觉得山姥切国広有哪儿不对劲。 “乖啊。乖。” 山姥切国広笑了起来,用手摸着柴犬肉呼呼的脑袋。 他笑起来的模样,着实干净清澈。也正是这一笑的瞬间,他身上那属于暗堕的残烟尽数消退,令他重归于付丧神的身体。 他彻底摆脱了溯行军的身体。 “主君,摸摸看吧。”山姥切国広扯着白布,有些别扭地说,“……它不凶。” 阿定听了,信了他的话,悄悄把手朝柴犬的头顶放去。可下一瞬,这只柴犬又疯狂地朝阿定汪汪汪了起来,还十分勇猛地隔着衣服咬在了阿定的手腕上。 这一咬,令阿定泪眼汪汪。 老人家说的没错!猫狗确实可以甄别鬼怪! 她这样的幽灵,就不应该和普通人一样想着亲近小动物了,小动物根本不会喜欢她的……不,就算是活着的时候,自己也不见得多招小动物喜欢…… 山姥切国広看到她这副泪眼汪汪的样子,险些忘记了自己原本想说的话。 他原本是想让这位主君“别多管我”,“就让我自己衰颓下去”的。但是依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根本不是主君想不想关照他的问题,而是他关不关照这个被动物所讨厌的主君的问题。 “……不哭。”山姥切国広没办法,摸摸她手腕被浅咬了一口的地方,安慰道,“没怎么破皮就好了。” 他握着主君的手腕,很别扭地安慰着。 匆忙赶来的乱藤四郎与大俱利伽罗,看到的就是这微妙的一幕。 “山姥切……?”连大俱利都微愣了一下,“也在这个时代吗?” “你怎么握着主君的手?!”乱藤四郎的关注点不一样。 “啊……那个,主君被这只柴犬咬了一下,不是很深的伤口……”山姥切国広解释。 “?!”乱微惊。旋即,乱飞快地跑到了山姥切国広的面前,两眼泪汪汪地说:“我……我刚刚摔了一跤,好疼啊,山姥切也安慰一下我嘛。”说罢,分开了山姥切与主君的手。 大俱利见了,沉默半晌。 许久后,他走到山姥切国広面前,冷漠地抬起手臂,说:“练习的时候,我也受伤了。” 山姥切国広:…… 大俱利伽罗你怎么也加入了啊!! 第28章 樱花 “山姥切竟然也在这个时代吗?” “……只是, 恰好。” 大俱利伽罗、乱藤四郎与山姥切站在一起,来了一场付丧神间的亲切会晤。山姥切一直扯着白布侧身,声音压得低低的, 并不是很想聊天的样子, 另两人不能从他身上问出什么答案来。 “算了。”大俱利伽罗冷着脸说,“我先通知一下三日月那边吧。多一个付丧神随行, 虽然吵闹了一些, 但对完成任务有好处。” 话里话外, 都透露着“我不想理你们这群沙雕”的意味。 山姥切回到了主君的身旁, 这无疑是件令人惊诧的事。据乱说, 山姥切很久以前就离开本丸了,一直在外游荡。他会回到阿定身旁来,也许是一种好事。 山姥切没有说,阿定也没有提,谁也不知道他曾经暗堕过。阿定只是单纯地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有这样一段过往。 多了一位付丧神在身旁,能帮上阿定的地方就更多了。至少寻找小乌丸会更方便一些——诚然,碰见那位小祖宗纯粹是凭运气。 这天夜里, 有使女来传话, 说是平维盛想见见阿定。维盛是主, 阿定是仆, 她没有资格拒绝,只能老实前往。 平维盛如初见那般,打扮得风雅高贵。月色洒落, 他站在梅树下的姿态,无愧于他那“樱梅少将”的美号。 “定,听说资盛把你要走了,是吗?”维盛握着合起的桧扇,显露出一分惆怅来,“若是你不喜欢待在资盛身旁,就再等待一段时间,我一定会让祖母答应我。” 阿定摇摇头,说:“没有不喜欢。资盛与夫人,都是主人。” 维盛却觉得这只是她的宽慰之语——平家的女子,都害怕为人傲慢的资盛。资盛曾于赏花会吟诵和歌之时,无礼地倏然拔出剑来,吓坏了无数女眷。这样的男子,又怎么会怜惜人呢? 维盛很怜爱地看着阿定,说:“定,你很像我留在京中的妻子。她不在我的身旁,我十分思念她。如果可以的话……想请你代替她,陪伴在我的身旁。” 换成是其他人,也许早就幸福地答应了,但阿定并不想答应。她觉得维盛大人有些口是心非——若是想要纳妾,像近藤局长那样直白地说出来不好吗?为什么非要找借口呢? “维盛殿,如果夫人知道您这样说,一定会伤心的。”阿定很诚恳地回答,“也许夫人可以忍受您纳妾,但是绝对无法忍受您说别人‘像她’。每一个女人,都希望自己在爱人心底是独一无二的。” 这番话令维盛呆怔了一下。 月色下,这位风度翩翩的美公子陷入沉思。他有过数任情人,但是没有哪一位女房、小姐提醒过她这样的话,都是天暗待客,天明离别,一句也不多言。 “你……你说的对。”维盛握紧了扇子,俊美的面容呈现出一分黯然,“是我太轻率了。……如果我思念她,不应该在你身上寻找她的影子,而是应该亲自去见见她才对。” 阿定点点头,说:“您能这样想的话,真是太好了。” “定,你在做什么?” 就在此时,平资盛的身影出现在了走廊的那头。 他看见阿定与哥哥维盛在一块儿,瞬间有了不满之色,三两步跨过来,将两人分开了。他年轻而英武的脸上,涌现出了怒意:“她现在可是我的人。” 维盛的视线辗转着逃开了:“我们之间并无什么不堪,只是提到了京都的事情罢了。” 资盛冷笑了一声,扯住阿定的手,将他带离了维盛的身旁。 维盛蹙着眉,远远地喊道:“资盛,你应该多多怜惜她一些,她是个好女人!” 资盛听了,却轻蔑地哼了一声,恶狠狠道:“真是多管闲事。”继而,他打量着阿定,问道,“你很喜欢我哥哥吗?” 屋岛的月光有些冷,平资盛的脸色也很冷,本该清俊无双的贵族姿容,染上了令人心悸的威慑力。真是难为阿定竟要直视着他的双眼,小声地回答问题。 “我对维盛殿并无那种感情。”她回答。 “哥哥可是给你写了那样的信啊。”资盛慢悠悠地踏着步,绕过她的身边,丝绸的指贯摩擦着地面,发出娑娑的轻响,“不待春枝绿,一见生相思。” 阿定很老实回答:“我……其实……不识字……” 资盛愣了下,表情有些古怪。 ——哥哥用了心思写的情信,她难道完全不懂是什么意思吗? ——听说是廊御前那边的使女,竟然连字都不认识…… 阿定看资盛的表情变幻莫测,连忙辩解道:“也不是完全不识字!会认识一些简单的,但是维盛大人的字有些潦草,所以,我……” 资盛听了,又怔了一下。随即,他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哥哥的书法,可是京都人人称道的飘逸,你竟然嫌弃潦草看不懂……哈哈哈哈!” 资盛的笑声太大了,阿定有些羞赧,又有些恼怒。 ——她可不懂怎么品鉴书法啊! 资盛见她露出微恼神情来,便说道:“我只不过是开开玩笑!你不识字,我也无所谓。但你总归还是要学认字,至少也会念佛经。”这个在战场上一贯雷厉风行的武将,在提到佛经的事儿时,忽然显得虔诚起来,“跟在祖母身边的话,会念佛经是至少的。” 阿定点了点头。 资盛都这样发话了,她还能怎么办呢?当然是老老实实学佛。 好在平家本就是上下皆崇佛教的贵族家庭,老家主平清盛在世时就出了家,号称是“入道相国”,而时子夫人如今也有个尊称,叫做“二位尼殿”。平家时不时会请一些佛门大儒来家中开佛会,便是退到了四岛,他们也没有摒弃这个传统。 那些被请来平家的僧侣,俱是四国一带寺庙的名望大僧,每每受邀前来,皆是带着三四个侍童子,端着如被熏出的庄严宝相,在讲经台上念佛布道。 机会难得,阿定自然是会认真地听一听。但每每听到僧侣们念及“往生”、“来世”、“极乐天”,阿定这个鬼魂就想伺机偷偷溜走。 ……再这样听下去,自己就要被超度了啊啊啊啊! 就这样过了几日,平家忽然传来了一个惊雷似的消息——小松中将平维盛,竟然偷偷离开了屋岛,坐了船朝京都去了! 这消息将平家上下炸了个遍,所有人都惊诧无比,时子夫人更是有了一分恼怒。她在房中大发怒火,训斥孙儿的不肖。 “这种时候,他竟然偷偷地逃走了,宗盛殿会怎么看他?”时子夫人很是心痛的模样,对身旁的女官说,“纵使我知道他是个忠义之人,可旁人都会以为是他怯战而逃!” 有女官说:“维盛大人留下信件,说是要去探望京都的妻儿……” 时子夫人愈发痛惜了:“偏偏挑这种时候离开!等到重新上洛的那一日,再将他们接来团聚,不就好了吗?” 可时子夫人再怎么痛惜,平维盛的离去也成了事实。时子夫人只能期盼着维盛在路上不要出事,及时回到四岛来,一块儿参与平家、源家的战事。 维盛离开一事,资盛自然也知道了。 他倒是没显出什么意外的神情,而是对阿定说道:“能被鸟羽之音吓得落荒而逃的男人,会在战前逃走也没什么意外。定,再把酒满上。” 阿定垂着头,很顺从地取了酒盏满上,递还给资盛。资盛将酒一口咽了,用袖口拭去残余酒液,冷声说道:“即使哥哥不在也没事,平家本就不需要他。” 他这种自负的语气,阿定已经听习惯了。 酒瓶子已经倒空了,从奥州运来的美酒就这样挥洒而尽。因为没酒喝了,资盛似乎很不尽兴。他闲闲地用扇子敲打了下地面,又从腰间取下一个鲜艳的细绸布袋来。 “这是……”阿定探头张望一下。 “噢,这个啊。”资盛将布袋反扣在掌心,倾出一把通体青色的笛子来。他将笛子放在纯边试了试音色,便慢悠悠地吹奏了起来。 笛音幽幽,飞遍庭院,音色清远。 阿定诧然发现,这正是某一日她在时子夫人房外所听见的笛声。那时,她还惊叹了一下吹奏者的技艺。未料到,原来吹奏者竟是平资盛。 资盛对吹笛很是投入,吹奏时,敛去了平时的傲意,一点儿也不似那个半点不让、自负轻狂的武将了,反而有了几分哥哥维盛的影子,显得文质彬彬起来。 阿定不知他吹的曲子为何名,只觉得这笛音里似有清远的凄怆落寞,一点儿都不见平家素日的繁华瑰丽,也与资盛身上的血性和傲意不符。这难免让阿定露出了迷惑的神色。 资盛吹罢一曲,见阿定神色微妙,便道:“怎么?还在思念着离去的哥哥吗?” 阿定连忙低头道:“没有,我对维盛殿并没有那样的奢念。” 资盛见她否决的飞快,却只是轻轻地嗤笑了一声。他轻轻摆弄着短笛,悠悠道:“你大可不必这样敷衍我。毕竟,我的兄长乃是京都有名的‘樱梅少将’,喜欢他的女子不知几何。喜欢我兄长,本就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儿。” 阿定闭嘴了。 这资盛大人性子自负,想必是不会随便改掉自己的念头。他打定了主意认为阿定喜欢维盛,那就一定会一直这样认为了,还是不要再辩解了。 资盛忽然朝阿定伸出了一只手,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说罢,便带着阿定朝外跑去。他不顾衣衫的拖曳繁复,如个孩子似的奔跑在漫长的甬道上,推开数扇绘有平氏族纹的障子纸门,领着阿定到了一间熏着佛香的和室内。 但见空旷的房间里,纱幕低垂,壁灯照影。房间的最中央,赫然供奉着一套通体赤红、华美光彩的大铠。铠甲上镶饰着金轮银边,其下还放置着一柄白镡长身的太刀,遍生威武。 资盛兴许是喝醉了,才敢带着阿定闯入这等供奉着传家之宝的地方。他偷偷瞧了瞧四周,见周围无人,竟然带着微微醉意,笑着步上前去,一把抽出了那柄供奉着的太刀。 蹭的一声响,刀刃流过一道银芒。资盛用这柄刀指向京都的方向,浑身透出不可遮掩的锋锐意气来:“定,此刀乃朱雀天皇下赐于我平家的名刃,唤作‘小乌丸’,锋锐不可比拟。” 说罢,他微微上抬了剑锋,眯起双眼,好似瞥见了源氏的领土似的,道:“终有一日,我要以此刃大破源家,送陛下还洛,重领东国西国!” 但他到底是醉了,说完这句猖狂的话,身子便摇了摇。阿定生怕他会摔了这柄宝刀,只好一边上去扶着他的身体,一边将小乌丸自他的手里取了出来:“资盛殿,先将刀还回去吧。这可是平家的传族宝刀呀!” 说罢,她小心翼翼地把小乌丸搁回原处。 平资盛倚靠在她身上,嗅着她身体清甜的气息,喃喃道:“你要信我……即使兄长与其他人都不在了,仅仅靠着我的力量,我也能驱、驱……驱逐源氏……” “我当然会信您啦,资盛殿。”阿定哄道,“您可是厉害的将军呀!” “不!”资盛却趴在她背后,搂着她的脖颈嚷道,“定,你不信我吧?我知道,你喜欢我哥哥。若不然,怎么会把哥哥的信珍藏在身上?” 阿定哭笑不得。 那是因为她看不懂那封信,想找人帮忙读信呢! 资盛又晃了下身体,几乎把重量都压到阿定身上去了。他从袖中取出那柄短笛,强硬地塞到阿定手里,道:“这把笛子就送给你了,算是我给你的礼物。哥哥没有给过你这样贵重的礼物吧?虽然比不得敦盛的笛子,但它的音色也是极好。” 阿定怎么敢收这样贵重的礼物呢?立刻推拒了:“资盛殿,将笛子收好吧,醒来您就会后悔将笛子送给小使女啦。先回去休息吧!” 可资盛却被她惹恼了,冷着脸说道:“收下。” 阿定被吓了一跳,只好先接过那柄笛子,置于袋中。 资盛看着她这副乖巧的样子,很是满意。他微醉着,漆黑的眼眸打量着阿定的容貌,忽而又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像乡下刚出生的小羊……” 他用手指摸了摸阿定面颊上光滑的肌肤,喃喃道:“是我见过的女人太少了,还是你和京都的女人都不一样?竟然更有趣一些……” 他似乎是想吻一下这位惹人怜爱的使女,但下一瞬,头重脚轻的平资盛便因为醉酒而轰然倒在了地上,呼呼大睡起来,再没了声音。 阿定捂住嘴,小小地吃惊了一下,连忙上外头呼喊侍从,将睡死过去的资盛抬回自己房间去。 资盛睡得迷迷糊糊的,好像还做了奇怪的梦。被侍从们千辛万苦地抬起来的时候,他竟然还在嚷着“小羊羔”、“羊崽子”什么的,令侍从们面面相觑。 “资盛殿是怎么了?”他们问阿定。 “不知道。”阿定摇头,一副笃定的语气,“我猜是梦到了去东国放牧。” 平资盛被侍从送走了,阿定松了一口气。夜已经深了,一轮弯月悬在天空之中,月华倾泻得满地皆是。从这供奉铠甲和宝刀的庭院望去,恰好能看到时子夫人辛苦侍弄的那几株吉野樱。 “……还好,还好。你没有让那个男人真的得逞了。” 阿定忽然听见有人说话。 她侧了身,却恰好见得两三只乌鸦拍翅掠过屋脊。身着红色水干、身似飞燕般的鸦童子,便倏然立在了她身旁。 “毕竟,为父可没有允许过你嫁人呀。”他说话的方式颇为古雅,说罢,细细的眉眼一弯,笑如经卷上的佛童子。 “小、小乌丸大人!”阿定微惊,立刻向他问好,自动无视了“为父不允许你嫁人”这句话。想到方才资盛举着小乌丸本体乱舞的举动,阿定略略有些尴尬,“我不是存心来惊扰您的,只是资盛殿他喝醉了,这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这一点,为父倒甚是清楚。”小乌丸道。夜风吹得他颊边乌发微扬,淡扫着胭红的眼角显出一分稠艳来。 阿定没有忘记自己来到这个时代的初衷,立刻趁热打铁,追问道:“请问,您愿意和我一起回到本丸去吗?” “哦?”小乌丸直视着她,“这是要为父陪你一道回家去吗?可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啊。” “……”阿定有苦难言。 看到阿定露出那副为难的面容,小乌丸的笑意便愈甚了。他忽得遥遥一指屋宇对角,道:“看见那几株吉野樱花了么?” 阿定点头。 “那就是为父留在此地的原因。”小乌丸慢悠悠地说,“所谓‘婆娑红尘苦 樱花自绽放 ’是也——这一次,无论如何也想看到这几株樱花盛放的模样。” 阿定瞄了一眼那些樱花,询问道:“那么,等待看到樱花了,您就愿意和我回本丸去了吗?” “正是。” 小乌丸的回答,令阿定心底略略有了些底。明子说过,那些屋岛樱花在三四月时就会纷纷开放,届时场景美不胜收。而如今,已经已经是一月的尾巴了。再过不久,樱花便会开放。 阿定很快与小乌丸辞别了,回去照顾喝醉的资盛。 也是在资盛身旁时,她才陡然惊觉有哪里不对劲! ——如果历史没有被改变的话,不等这几株吉野樱花开放,平家便在二月溃退出屋岛,把整片濑户内海拱手让给了源氏! 所以…… 还是看!不!到!吉野樱开放! 她竟被那位小祖宗诓骗了! *** 次日,资盛酒醒。 他扶着额头,嚷嚷着“头疼啊”、“头疼”,走出房间来。阿定正心心念念地眺望着吉野樱的方向,听到资盛的声音,连忙去服侍他的起居。 资盛在家时穿着的衣服并不复杂,他很配合地大张双臂。但他却时不时地偷偷瞄一眼阿定的袖中,表情很奇怪。 “资盛殿在看什么呢?”阿定问。 “我昨天……”资盛欲言又止。犹豫半晌后,道,“是不是把我的笛子送给你了?” “是。”阿定道。 资盛顿时有了肉疼的表情。 阿定差点忍不住笑——这家伙酒醉时慷慨地把短笛送了人,酒醒后就后悔了。 她也不是那么的苛刻,便道:“不过,我不会吹笛子,放在我这里难免暴殄天物,不如还是还给资盛殿吧。” 资盛却冷着脸,说:“不行。哪有送给女人的东西再拿回来的道理?你收好这把笛子,拿去把玩吧。”顿了顿,他还是有些心疼,道,“你可要珍爱它。这把短笛‘青叶’与敦盛的‘小枝’一样,都是鸟羽院御赐之物。” 阿定愣了下,心底愈发好笑了。 这笛子如此名贵,难怪资盛露出这种心疼的表情了。 她是想将笛子还回去的,但资盛却铁了心不要,推推搡搡的,一定要阿定将这把名贵的短笛收好了。 时子夫人领着一群女官路过时恰好看到这一幕,不由摇摇头叹气,说:“哎呀,感情已经这么好了,纯还真是备受宠爱。” 女官们小声提醒道:“这是定,不是纯。” 时子夫人这才恍然大悟:“啊,原来是定。哦呀哦呀……我都记不清她们的名字了呀!” 阿定:…… *** 大俱利伽罗试着联系了三日月宗近。 付丧神在不同历史时代穿梭时,送信就要委托一位叫做“狐之助”的小家伙。(广告:本丸必备,多面能手,必要时可用于顶锅谢罪。擅长台词:通信状况不良请稍后再试) 将信送给狐之助,让狐之助辛苦地穿梭在银河和历史中,回去交给本丸的三日月——这就是它要完成的使命。 虽然听起来很辛苦,但实际上也只需要那么10分钟罢了,其中9分钟还是在寻找三日月宗近去哪儿喝茶吃糕点了。 大俱利伽罗横抱双臂,在原地等候。 很快,空中卷起一道旋涡,狐之助的身影出现了。但是,狐之助不是自己跑回来的,而是顶着圈圈眼,啪叽一声摔回来的。 大俱利伽罗捡起可怜的狐之助,拆了本丸的回信。 “让主君不要忘了本丸的我们。by烛台切光忠” “新人笑,旧人切洋葱,哭的泪汪汪。by鹤丸国永” “不要理他们两个↑↑,烛台切和鹤丸最近一起在追肥皂剧呢,智商显然被影响了。by不动” “等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想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可是仍然感激上苍,让我有这个可等、可恨、可想、可怨的人,否则,生命就像一口枯井,了无生趣!by鹤丸国永” “我的笔被抢了by不动” 大俱利:…… 第29章 日暮 接连近十日, 阿定总是在望着那几株吉野樱花。资盛见了,难免好奇。但他一向忙碌,也无暇多问。终于有一日得了空闲, 资盛便问道:“定, 离那几株樱花开放的时节还早,你不必每天去等。” 阿定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可就是耐不住天天去等——毕竟, 这几株樱花再不开放的话, 平家就要溃退离开这里了。 “要是这些花会提前开放该有多好啊!”阿定偶尔会天真地说。 “你在说什么呢?”资盛嗤笑了一声她的傻气, “如果京都的藤原樱町在这里, 你的愿望还有可能达成。” “腾原樱町?”阿定有些好奇,“那是谁?” “是藤原家的一个中纳言,没什么厉害的,但很喜爱吉野樱。他怜惜樱花树只有七日的花期,便向神灵虔诚祈求将花期延长,结果他屋后的樱花竟然真的开了足足二十一天。”资盛说。 “这么神奇的人呀?”阿定有些小吃惊,“那他定然是很虔诚的!”说罢,她就转向那几棵樱树, 喃喃自语道:“要是我也那么诚心地向神明祈求的话, 樱花会不会提前开放呢?” 资盛听了, 问:“定, 你就这么想看吉野樱的开放吗?” 阿定努力地点点头。 ——等到吉野樱开放的时候,小乌丸大人就会和她一起回本丸去了。 “那好,你等着。”资盛忽然笑了起来。他一收桧扇, 便匆匆地跑了,也不知道是去做什么。但他一贯说风就是雨、想到什么就做什么,阿定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资盛这一句“你等着”,一等就是五六日。资盛再回来时,命家仆搬了一道屏风来。那四折的屏风很是笨重,需要四个家仆合力才能扛起。他们一路“哎哟嘿咻”地喊着口号,将屏风运到了阿定的房中。 这扇屏风共有四折,以金地为衬,仿佛溢满了月辉。左扇上绘了一株樱花,花枝正艳,树根虬结盘曲,生于舒缓的流水旁;右扇则是枯枝零落,满地残瓣,却也自成一幅美不胜收画面。 “这是……”阿定再一次被惊到了。 “命人外出寻访购买的。”资盛的语气很是自傲,“若是时间足够的话,本应当叫人重新画一幅的。但我想你急着看樱花,索性就买了已绘好的。” 阿定还从未受到过这样的礼遇,顿时有些忐忑不安。“资盛大人,这,这……实在是漂亮。”她感觉到词穷,只觉得这扇屏风犹如一整面闪闪发亮的黄金池一般,让她几乎要睁不开眼了,“您将它摆放在房中吧,只有您才能衬的上这样漂亮的屏风。” 资盛愣了愣,问道:“你不喜欢吗?” “不是。”阿定摇摇头,“只是,这样卑贱的我和如此昂贵的屏风共处一室,便显得有些碍眼了。” “这话真难听!”资盛的脾气算不上好,向来有话直说。他拍拍屏风,哈哈大笑道,“你就收下吧。我房间里,自有更好看的名家大作。” 资盛都如此说了,阿定还有什么办法呢? 而且,她也没有什么时机反抗。因为隔了几日,内海对面的源氏就燃起了战烟,平家一门的武将,尽数披上盔甲、拿起太刀,登上战船出征去了。偌大平家,瞬时就冷清了下来。 没有人取走供奉着的小乌丸——他和那套华美的铠甲一起被留在了屋岛的平家中。也许正是因此,阿定才会重新在那棵吉野樱上遇到了小乌丸。 小乌丸独自坐在树枝上,赤着的足晃晃悠悠的。几只漆黑的乌鸦停在他的肩上,短促地发出鸣叫。那叫声有些凄凉,像是在哀叹傍晚时日薄西山的场景。 “小乌丸大人,屏风上的吉野樱,算不算花开了呢?”阿定仰头,询问小乌丸。 小乌丸一抬手臂,令停在肩上的乌鸦飞走。他垂头望向阿定,慢悠悠道:“屏风上的樱花只是死物,吾想看的,乃是活物。” 阿定忍不住说:“可是,平家马上就要离开屋岛了呀。” 小乌丸笑了起来,如人偶似的精致面孔泛开水似笑意,“只要平家赢得了屋岛的战争,就不用离开这里了。所有人都会目睹吉野樱的绽放。” 阿定懵了。 在历史上的平家输掉了这场至关重要的战役,继而彻底败亡,消匿在了历史之中。若是平家赢下了屋岛战役,那岂不是大大地改变了历史? 阿定瞬间急了。 “那可、那可不行呀!”她很焦急地恳求道,“纵使心有怜惜,可平氏一族终究是要消逝于历史之中的。” 看到她急切的模样,小乌丸抬起袖口,掩唇轻笑了一声:“呀……为父其实只是在开玩笑。”顿了顿,他安抚道,“吾身为平氏传族重宝,已饱阅平氏兴衰起伏。从前平氏尚有低入尘埃、人人可欺之时,吾又怎会因平氏败落而不悦?” 阿定舒了一口气。 的确,小乌丸目睹了平氏一门一路行来的历程,从前平氏几度因武家卑微而郁郁不志,小乌丸尚且没有动静,想必如今他也没有缘由大张旗鼓地去改变历史。 “只要樱花开了,吾便会随主君回去,无论主君身在何方。”小乌丸自树上落了下来,身姿轻如飞絮,在树干下盘腿坐下了。 他轻轻一拍自己的大腿,问阿定:“可否要在为父的膝上小憩一会儿?照顾孩子,也算是长辈的责任。” 阿定当然不敢上前。 小乌丸似乎有些扫兴,便自己合上了双眼,开始了午后的休憩。冬日的樱花树枝空空如也,只有几只乌鸦停栖在上。他身着的红色水干,便是庭院中唯一的艳色。 时间就这样静静地流淌过去了。 *** 平家与源家的战况,激烈一如既往。然而,好运却没有眷顾平家,满门武将敌不过源氏的进攻,只能放弃屋岛,将濑户内海拱手让于源氏,自行后撤至长门彦岛。留守在平家的所有女眷,也一块儿跟着上了船,向彦岛的方向逃去。 平家本就长于海战,便决心在彦岛来一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背水一战,满门武将皆是摩拳擦掌,誓要在此役中一洗前辱,资盛更是如此。 因彦岛荒僻,平氏一门只能暂时居于船舱之内,由战船在最外缘保护。无论是高贵如安德天皇、建礼门院者,还是卑贱如阿定等使女,都需生活在狭窄的船舱内,听着海波的声音忐忑度日。 平家女眷的核心便是时子夫人,她丝毫不显慌乱之色,而是终日念经抄佛,并且令身侧的女眷们都一起大声念佛,祈求平家战事顺利,船舱里充斥着庄严的佛号之声。 在这样终日的念佛之下,连阿定这样自诩蠢笨的人,都已耳濡目染,懂了不少佛道相关。也正是因此,她在看到船舱外激荡的水流时,才会愈发感到哀伤。 ——历史是不可改的,吟诵再多的经文,也无法保佑平家重返辉煌。 没几日,源氏的船便追到了彦岛对岸,摆出阵势来。资盛眼看着即将开战,便在夜里写了一封信,交给阿定,道:“此乃我的辞世之句,你将它交给我平家门下的忠衡卿,与我诸位阵亡兄弟、叔父的辞世之信一道留存。” “辞世句”这个说法,吓了阿定一跳,她连忙道,“还未到那等时候,资盛殿何必写这封信?” “等战死之时再写信,已然是来不及。”资盛道。说罢,他就取了盔甲、太刀和长弓,兀自到前方的战船上去了。 阿定看着那张信纸,却发现自己亦读不懂资盛的字——资盛的字与其兄长维盛一样,都是飘逸与潦草兼具,令识字不久的阿定无法辨别。 一时之间,阿定竟有些悲从中来。 这可能是平资盛此生最后的话语了,但她竟然一点儿都看不懂。 海波起伏不停,用链子锁在一块儿的战船互相碰撞,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这些声音与海鸟的叫声混杂在一块儿,像是在刻意挠着人的心弦。 时子夫人整夜未眠,一直在念经颂佛,幼小的安德天皇则缩在她怀中,因极度的疲惫而昏昏欲睡着。到了天明时分,便听到海上传来震天的喊杀声并箭矢声,原是这场决战终于拉开了序幕。 平资盛身穿一袭宝蓝色直裰,外罩赤黑色嵌弯月大铠,手擒一柄赤红外鞘的太刀,一马当先冲上前阵,径直砍翻数名源家士兵,英勇无可比拟。若是杀尽身侧之人,他便改用一把七尺来长的漆黑大弓,箭无虚发,逼得对面战船的源家武士纷纷后退。 “那头的源家士兵!献上命来!”他大吼一声,声嘶力竭,双眼布满血丝,继续杀向前阵。 平家本就精通海战,此役并不算落于下风。然战斗至天彻底亮起时,却听得平家船上掌舵之人相继中箭,噗通掉下海去。竟是源九郎义经坏了不成文的规矩,下令对水手们放箭。如此一来,平家战船再也无法灵活移动,瞬时便落了下风。 苦战一日后,平家军队节节败退,战死者无数。时子夫人见状,心知败局已定,立刻起身替自己与安德天皇收整仪装。 她脱下尼袍,换上面帝正服,打扮得端庄照人,对满舱垂泪女眷道:“我等平家妇人,虽是女子,却不愿流落敌手。若有对安德陛下忠心无二的,便随我来。” 说罢,领着一众哭泣女眷到了船头。但见得碧波荡漾,浮满了散开的血迹与衣袍。众人心知这是要投海自尽了,纷纷哭着话别。因笃信佛道,只觉得这是短暂一别,来生必有相见之时。 时子夫人抱着年幼的安德帝站在船头,安德天真懵懂,询问道:“外祖母,你要带朕去往何处?” 时子夫人满面庄严,衣袍鼓风,凛然道:“这个国度已不是乐土,外祖母这便带你去往极乐天。”顿了顿,又垂泪怜爱道,“大浪之下,亦有皇都”。说罢,时子便搂着安德纵身投入海中。 诸位女眷亦纷纷投水,女官明子在平家服侍半生,也当沉海自尽。在投海前,她却回过头来,偷偷将阿定推开,颤声道:“定,你尚年纪轻轻,还是不要与我们一样沉入海中。你去寻资盛殿,求他带你走。资盛殿如是宠爱你,定舍不得你投海。你二人离开西国,自可成婚生子,将平家血脉延续下去。” 说罢,明子便将阿定推到了另一艘战船上,转身跳下了海。 阿定如无头蝇般慌乱,跌跌撞撞,冒着箭雨飞矢,寻到了资盛的身影。却见平资盛依旧挥舞太刀,沐血而战,转瞬便将身前的源家士兵皆砍下海去。 然他与叔父知盛再如何奋力,皆扭转不了战局。叔父平知盛见大势已去,哈哈仰天大笑一阵,便将一道船锚捆绑在脚上,对平资盛道:“资盛!我便先去海下了!日后再与你相见!” 说罢,时年三十四的知盛便穿着一身盔甲扑入海中。 平资盛眼见敬爱的叔父投海,本欲也跟随其后,可一转身,却见阿定正惶惶立于船尾,面露哀色,他便忽的止住了脚步。 但听闻海鸟哀鸣,平家士兵哀嚎不断,四处皆有人落水的噗通之声。资盛回忆起往昔意气风发的轻狂模样,苦笑道:“我不能如约驱赶源氏,送陛下上洛。你定然会觉得我很没用吧?定。” 此情此景之下,他再提起这话,便令阿定有些触景伤情了。她竟眼眶微红,不由有了泪意,只能道:“资盛殿如此勇武,又何必说这些?在阿定眼里,您已是一位了不起的将军。” “如此甚好,哥哥都不曾得你这样爱赞。”资盛叹口气,丢下了手中太刀。阿定这才看清,他持于手上的染血宝刀竟是本该供奉着的小乌丸。 “我给你写了一封信,但我猜你一定是看不懂的,因而先留存在忠衡卿处。若是有机会,你便去把那封信取来。”平资盛抹抹脸上血迹,笑道,“我让你念佛经也不无道理,如今你当信了,来生我等必会相见。” 说罢,他便后退一步,站到了船舷上,宝蓝直裰被风顾起,额上染血绑带簌簌直舞。他先系好长弓,又整了盔甲,继而,他问:“定,我送你的那株樱花,你可喜欢?” 阿定心底酸涩,脑内一阵空白。好不容易,才想起资盛所说的乃是那扇四折的屏风,连忙点头道:“我很喜欢。” “这回,你应当不是在敷衍我。”资盛又道,“你都哭了,一定是喜欢那一株樱的。”带着血味的海风哗哗,吹得他散开的长发乱舞。 终于到了诀别时候,资盛一笑,道:“我这就走了,你我来生再见。”便是这等生死决别之时,依然一身凌然傲气,不见输意。 “资盛殿!”阿定唤了一声,她非草木,亦有一颗纯善易柔之心,见到此情此景,又想起往昔资盛殿待她如何,竟是不知不觉中哭了出来。可那赤黑铠甲的武将却是身子一倾,朝后仰去,纵身落入了海中。 阿定扑上前去抓他,竟只得一片空空海水。她袖中一空,竟是那把资盛所赠的青叶短笛也飞滑出去,噗通落入了海中,转瞬没了踪影。 如今,真可谓是一点儿资盛的痕迹也无,只余下一片广袤大海,波浪起伏。满天海鸟低低盘旋,哀嚎失声。左右张望,全无那位资盛殿旧日意气风发的影子。 阿定趴在船舷,望着满船狼藉,忽得想到往日资盛吹笛之时的悲怆凄凉,陡然想到:资盛殿兴许是明白平家败局已定的,若不然,又怎会吹奏那样的笛音,又怎会如此干脆地投身海中呢? 她正趴在船头无声哭泣着,便听到一阵脚步声,原是源氏的武士上船来了,四下搜寻着安德陛下母子的身影。见到阿定,为首的首领大吃一惊。 “阿定,你也在这船上?” 阿定隐约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原来是九郎上船来了。他本就是源家首领,会上船来再正常不过。 不待阿定说话,九郎便着急道:“你先不要急着投海,只假作是普通下等使女。我送你去安全地方,过一段时日便放你走。” 说罢,便将阿定与其他俘虏的女眷关在一处。那收押俘虏的船舱里,竟还有浑身湿漉漉的建礼门院,她与人哭诉自己投海后,就被源家人扯着头发救了上来,死也死不成。 平家败落的一日,终于是过去了。 *** 屋岛平家的旧宅里,几株娇艳的吉野樱终于簌簌而开,满枝皆是繁盛粉白之色,灿烂至荼蘼。然四下庭院一片寂静,并无人欣赏。 许久后,终于有一位身着红色水干的鸦童子赤足路过此地,垂着袖口仰头望着满枝樱花。 “这可真是‘婆娑红尘苦,樱花自绽放’啊……”他吟诵了一句和歌,慢悠悠道,“盛衰无岸,也是时候跟随主君回去了。” 小乌丸再看一眼樱花,身影消匿于空中。 *** 押送俘虏的船只经过了海峡,终于靠了岸,继而又是颠簸不断,说是男子俘虏要被送去京都示众,女子则是流放去播磨国。九郎特意叮嘱了看押的武士,没有将阿定送去播磨国,而是辗转送去了京都。 九郎如今的家,正在京都。 昔日他对阿定说过“可以来京都投奔我”,未料到星移斗转,阿定竟会在这等时候返回京都来。但想到九郎身上那柄薄绿,又兼之小乌丸真的答应和她一起回本丸,她倒也没有反抗这样的命运。 九郎在京都已娶了妻室,唤作阿乡。这位乡御前乃是九郎的兄长源赖朝所赐,用于稳固源家麾下臣僚关系,九郎不太喜欢这位素未谋面的夫人,并不去乡御前府上过夜。阿定来了京都,他便另外购置了宅邸,将阿定安置其中,让府中的使女称她做“定御前”。 阿定心知,九郎这是有心让自己做妾,顿时有些苦恼。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终有一日会离开。若是九郎要自己做妾,岂不是平添麻烦? 更何况,资盛投海的场景尚且历历在目,她虽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更不是平家人,却也感同身受,在心底对源氏有了分疏远之情。 于是,九郎来府邸见她时,她便低头不语,不肯多说一句话,也不抬头看九郎一样,只当九郎不存在。九郎也知道她是心有抵触,不做强求,每每只是坐一会儿,叹一口气便离去了。 府邸中的使女们,都很好奇她的来历,时长在私底下偷偷议论着。 “这位御前到底是哪家的女公子?” “她生的这般模样,难怪判官大人如此喜爱……” 异变便在这时悄然发生了。 自在江户时代,阿定的梳子被青江砍断后,她便时常在白天感到神思恍惚,继而性格陡变。这样的情况日益严重,到了九郎的府邸上后便时常发作,以至于阿定都分不清自己的性格到底是怎样的了。 她常常会忽然惊醒,发现自己正手持梳子、立于桥上,也不知道是在等着谁。还好府邸中没有旁人,也不怕有人觉得她行为诡谲。 可有一日,这府邸却有了两位不速之客—— “我是源氏的重宝,髭切。” “我亦为源氏的宝刀,名为膝丸。我听闻主君在这里,便和兄长前来侍奉。兄长——?你在听吗?” 站在桥上、手持梳子的阿定,陡然露出了美艳的笑容。 她面前的这对兄弟,兄长金发白衣,弟弟发呈薄绿,各有不同的风姿,正是她的任务目标,髭切与膝丸。 “哎呀呀,”阿定轻快地笑道,“大人们——要梳头吗?” 第30章 兄弟 “大人们——要梳头吗?” 年轻的主君很愉快地询问着, 堪称冶艳的容颜上,漫溢开一种名为“喜悦”的神情,就像是见到了期待已久的恋人似的。 髭切与膝丸对望一眼, 并不说话。 “不梳头吗?”阿定追问道, “不梳头的话……会死的哦。” 她会死。 兄弟里的哥哥终于发话了。 “好呀。”竟然是很轻松地答应了。 这位兄长的琥珀色眼尾微微上挑着,就好像含着笑一样。 “喂喂!兄长!”膝丸听了, 小声说, “你忘记长谷部是让我们来做什么的了吗?” 膝丸的眼睛和哥哥有些像, 但轮廓却更锋利一些。 想到压切长谷部的嘱托, 髭切斟酌了一下, 继而笑起来,轻松说:“那不冲突。长谷部想见主君,主君替我们梳头——不冲突,对吧?” 髭切刚把“长谷部”这个名字说出口,一直在旁警惕的大俱利伽罗再也按捺不住了,显露出身形来,拔刀相对:“压切长谷部?!”大俱利冷冷质问道,“他派你们过来的吗?” 山姥切和小乌丸已经先行回本丸了, 这里只有他与乱。 如果真的要战斗……自己可能并没有优势。 “不要那么说嘛。”膝丸连忙摆手, 解释道, “长谷部只是和我们打了声招呼, 说‘想见审神者’什么的,我就特意喊了兄长过来,看看能不能接主君回去。” 髭切却对长谷部的话题不感冒, 只是执起阿定的手,微弯淡琥珀色的笑眼,说:“主君想替我梳头吧?请不要客气。”看起来,似乎是一位悠闲、谦逊的绅士样子。 “免了。”大俱利扯回了阿定的手,冷冷对髭切说,“你们太吵了,快点回去吧。” “啊?”髭切有些扫兴,转头对膝丸说,“看来今天是不能和主君一块儿玩耍了。先回去吧,足丸。” 膝丸:“……是膝丸!兄长!” 髭切:“啊啊啊,好的,膝丸膝丸。……名字变了那么多次,我怎么会记住啊?薄绿。” 膝丸:“兄长的名字也变了很多次啊!” 两兄弟离开后,阿定便露出了不高兴的神色。 她对大俱利说:“你把我的食物放走了。我很饿。” 大俱利伽罗愣了一下。 “食、食物……?”他不太明白阿定的用词。 “我饿了。”她执拗地说着,用手指扯住大俱利的袖口,眸光向上飘去,“失去的食物,就由你来补偿吧。” 说罢,她踮起脚,轻吻了一下大俱利伽罗的唇角。 主君的吻对大俱利伽罗来说并不陌生。 他想起了那个夜晚的事,便楼主了女子细细的腰,低声问:“你要我陪你吗?” “陪我。”阿定笑嘻嘻地望着他,用舌尖舔了舔唇角。 春初的夜晚是多雨的,未过夜半,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如有情人的眼泪似的,庭院里的池塘泛开了圈圈涟漪。 回过神来,阿定便已蜷在大俱利伽罗的怀里,浅浅地小憩着,放松身体的疲惫。 混乱的精神状态,让她不该在此时出现的人格悄悄苏醒。 她听着外头沙沙的雨声,慢慢睁开了双眼。入目是男子不着寸缕的胸膛。紧贴在眼前的肌肤,透着无法比拟的热度。 阿定吓了一跳。 怎么——怎么回事? 她支起身体,薄被下滑,便发现大俱利伽罗的手臂还横在自己的腰上。两人如亲密眷侣似的枕在一块儿。 “醒了?”大俱利伽罗没有睁眼,只是扣着她的腰,将她按回了枕上,说,“再睡会儿吧,天还很黑。” “……” 阿定缩在他的怀里,忍不住颤了起来。她不敢发声,更不敢问这是怎么了。只能咬着自己的手背,憋着不说话。 因为她颤的厉害,大俱利伽罗察觉了,就睁开了眼,问:“冷?”然后,很迅速地把被子盖严实了,险些把阿定闷死。 阿定缩在一片黑暗里,脑海中只有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不是梦。 *** ——这不是梦。 ——梦中所见到的,和付丧神大俱利伽罗度过的夜晚,并非是糊涂的臆想而已,这是真实存在的,所以她才会在大俱利伽罗的怀里醒来。 以此类推,从前的也不是梦,只不过她在醒来之后,就忘记了共度夜晚的人是谁。唯一记得清的人,便是大俱利伽罗—— 阿定很害怕。 她怕的不是付丧神,而是自己无法对少爷保持忠贞的爱意了。她和少爷的爱,便是以“共度夜晚”的形式存在的。如果她和其他人同床而眠了,那就代表着她背叛了少爷。 阿定的心底一团乱麻,于是一整日,她都郁郁寡欢地坐在水塘旁,拨弄着几瓣飘落的花瓣。九郎来的时候,她也没心思抬头,只是闷闷不乐地盯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 九郎见了,叹了一口气。 “今早宗盛被处斩了。”九郎对她说,“平家已经不在了,你也只有……忘记那儿的生活。” 阿定揉着花瓣,不言不语。 她其实并非是在怀念平家,可在九郎看来,她只可能因为平家的覆没而闷闷不乐。 九郎回想起在美作相遇的时候,顿时有了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那时的她表现的多么与众不同。虽然身上带着一种乡下人的卑微感,可眼睛却是很有活力的。但现在的阿定,则没有了那种活力。 “忘记平家的事情吧。”九郎十分不忍,在她身旁蹲下,将她拥入怀中,道,“我可以照料你的生活。” 男人的拥抱,令阿定回想起大俱利伽罗的怀抱。她瞬时如触电了一般,将九郎远远地推开,小声地说了第一句话:“……请、请不要碰我。” 九郎刚伸出的手,就这样尴尬地停在了半空。 半晌后,他才叹气道:“好吧,我不碰你。” 顿了顿,九郎又问,“你有什么东西想拿回来吗?留在平家的东西。” 阿定想了想,忽然道:“资盛殿给我写了一封信,留在了忠衡卿处。我能拿回那封信吗?” 九郎闻言,微微一怔。 她言语间,好像和平资盛很是熟识,资盛似乎也将生前绝笔交托给了她。 莫非阿定与资盛,已是一对恋人? 他又想到平家兵败之日,阿定趴在船舷上哭得泪眼模糊,便愈发坚定了自己心中猜测。 “阿定,你和平资盛……”九郎试探着问了问。 听到“资盛”这个名字,阿定便想到了屋岛的吉野樱与落入海中的青叶笛,眉眼间陡然弥散开一股哀伤之意。九郎见了,立即笃定自己想法,顿时觉得心下一滞。 还有什么是比这更折磨人的呢? 难得喜欢上的女子,却是敌人的妾室。且她挚爱之人,还在自己的进攻逼迫之下投海自尽而亡。 平资盛之死,恐怕要成了横在两人之间一道永远过不去的坎了。 “……好,我去替你找那封信。”九郎答应了。 *** 九郎很快将那封信找来了。 资盛写字很随性,但这一封留给阿定的信却很是认真。阿定仔细看,还能瞧出一些字来——“战事已无可挽回,身死在所难免。但绀纸金佛卷上有言,人有来生,下世犹可再见”云云。 林林总总,七八列字。 阿定看完信,难免觉得心中哀伤。 正好此时,髭切与膝丸兄弟又来造访了。 “主君,这种地方住着也不太舒服,不如跟我们一起走吧?”膝丸提议道。 “见见长谷部什么的……”髭切不小心说出了了不得的话。 “兄长!!”膝丸恨不得立刻糊上自家哥哥的嘴。 很可惜,已经迟了。大俱利伽罗听到“长谷部”这个名字,立刻拔了刀,以刀刃朝向两人,冷冷道:“什么目的?长谷部发现审神者的存在了吗?那家伙——” ——那家伙对主君的态度,可谓是“执念到疯狂”的地步。谁知道,长谷部想对主君做什么? “嚯!还真是凶险。”膝丸亦拔|出刀来,直指大俱利伽罗,“都说了,长谷部只是想见见主君。我和兄长就帮他一个小忙而已。……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剑拔弩张啊!” “乱。”大俱利紧握刀柄,叮嘱乱藤四郎,“先护送主君离开这里。” “收到~”乱像是第一次出阵似的,很兴奋地牵起阿定的手,说,“主君,我们一起逃走吧!” 阿定根本理不清面前的状况,但她知道,乱和大俱利伽罗应当是不会害自己的。于是,她跟着乱一齐朝外头跑去。 平安时代女子的衣衫实在有些不便于运动,阿定跑了几步,便被层叠的衣物绊住了脚步。她立即蹲下身来,撕碎了衣服下摆。 然而,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了。 髭切不知何时已悄悄跟了出来,一记手刀劈在了她的后颈上。 “谢谢招待啊。”他笑着对一旁气鼓鼓的乱说,“主君就交给我了。” “我还没认输呢!”乱并不愿意轻易交出主君,短刀一挥,朝前刺去。 “铿”的一声轻响,原是髭切单手拔|出了太刀,轻而易举地抵挡住了乱的一击。 乱握着短刀的手因为用了狠劲而颤个不停,表情很不甘。然而,髭切手中的太刀却如一道越不过的山,让他根本无法前进分毫。且那金色短发的男子只是单手握刀,一副从容有余的模样,甚至还有闲心理一下肩上披着的外套。 “不是夜晚,也没有地形的优势。”髭切笑了起来,神态很漫不经心,“而且,你也没有经历过太多的战斗。经验上的差距,可不是靠做鬼脸就能弥补的噢。” 随即,他便带着昏睡的主君一同消匿在空中。 阿定撕裂的、色彩鲜艳的衣摆,被风吹卷着落入一旁的河流中,挂在了崖壁的树枝上。 *** 源义经九郎做了一个梦。 他遇见了一个非同一般的美人儿,心仪于她。但她却是敌人的女人。 后来,九郎杀的敌人片甲不留,也将那心仪的女人带回了京都。但她却终日闷闷不乐、郁郁寡欢,只求自己把曾经恋人的信带给她。 九郎答应了,找来了那封信。 然后,女郎在看完那封信的夜晚,投入了京都的河川之中。下落时的衣摆,被山崖的树枝刮破,留下几缕破碎的鲜艳布条。此外,只余河水涛涛,再无踪迹。 屋外雷声轰鸣,白电闪过。九郎从梦中惊醒,察觉额头冷汗涔涔。 “……只是梦吧。”九郎说,“只是梦。” *** 阿定从黑暗之中,悠悠醒转。 她微微动弹了身体,便听到一阵哗啦啦的响声,那是金属彼此摩擦的刺耳轻响。有什么东西桎梏在自己的手腕与脚腕上,冷冰冰的。 她努力恢复了视线的清明,却发现面前依旧是昏黑一片的。光线很黯淡,只有窗棂间漏入的一线天光,方可照明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正是借着这缕光,她发现自己的四肢都被扣上了沉重的镣铐。身体虽然能活动,但碍于锁链的重量,却无法灵活自如,更别提扯着这些锁链离开房间了。 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了出来——她被人囚禁了。 “乱、乱……?”她慌张地小声喊道,“你在吗?” “他不在哦。”有人回答。 阿定吓了一跳,朝着声音的来源处看去,这才注意到黑暗的角落里,似乎是跪坐着一个男子。他见阿定终于醒了,便站了起来,朝她走来。 双腿修长,身材高挑,明显是个男子。 等他走入了那一缕薄光之中,阿定才看清他的容颜——啊,是膝丸啊。 “我犯了什么错吗?”她小声地询问。 “也不算什么大错。”膝丸说,“只是鬼怪妖魔之物,难免让人不敢放心。” “……” “你自己难道不知道吗?”膝丸微歪头,语气略有差异,“你是——恶鬼啊。” 阿定怔住了。 面前的男子可不像在张口乱说。 “我是恶鬼吗?”她有些急切,用手指抓紧了裙摆的衣料,死死地扣弄着,“我做了什么坏事吗?” “你做了很多坏事哟。”膝丸说着,托着脸,煞有介事的样子,“有点数不清了呢。” 阿定的头渐渐疼了起来。 有许多乱七八糟的回忆涌了进来,她不得不抱着脑袋,将自己的身体龟缩起来。她开始回想到从前的一切——与谢的乡下,少爷的面容,不算愉快的夜晚,被嫉妒扭曲了面容的女主人,出现在枕下的梳子…… 然后,那一切纷乱的思绪,归为一个念头。 “男人啊……” “玩玩就可以了。” “饿了的时候,就用他们解解闷吧。” 膝丸弯下腰,用手托起了她的面颊。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指,摩擦着她微温的脸颊弧度。几缕淡茶色的碎发,自他额前落下,挠得阿定的面容微痒。 “长谷部对我和兄长说,他想要见一见新来的审神者。”他琥珀金的眼眸,流转着阿定无法理解的情绪,“但长谷部似乎不知道,你是一只恶鬼。为了长谷部好,我和兄长只能——辜负他的意愿了。” 膝丸是一柄能够退妖的刀。 他是源家代代相传的宝刀,在流传到源九郎义经的手中前,已服侍了历任主人。跟随源赖光的时候,就斩杀过名为“土蜘蛛”的妖物。 按理说,他可不应该轻易放过面前的恶鬼。 但是,恶鬼被禁锢起来,关在角落里,也就不算是恶鬼了吧,只是一只什么都做不了的鬼魂罢了。 膝丸离开了。 这间房间安静了下来,只余一点残光。阿定蜷缩着,能听见外面的流水声。此外,没有丝毫的人声,安静地可怕。她在微微恐惧中闭上眼睛,将自己缩为了一团。 她不知道膝丸会将自己囚禁多久,只期待着大俱利伽罗他们快点找来。 光线暗淡下去了,外头的天黑了,她沉沉地睡去。然后,她在极度的饥饿中惊醒。 ——饥饿。 ——饥饿。 ——饥饿。 极度的饥饿感,折磨着她的身体。她想要出门寻找食物,但却被锁链禁锢着身体,只能堪堪走到门前,抓弄着榻榻米的边缘。 也许是她折腾出的声音太大了,膝丸回来看了她一眼。 “恶鬼的本性发作了吗?” 门扇被推开,膝丸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那儿。他蹲下身来,盯着阿定,询问:“你在寻找什么呢?” “……食物。”她抬起头来,眼眸湿漉漉的,透着微转的水光。 “食物?”膝丸蹙眉,“妖魔的食物吗?” ——没人告诉过他,饲养妖魔需要什么食物啊。 下一瞬,女子的吻就落到了他的唇上。 她伸手揽住了膝丸,又吻了吻他的耳垂,说,“你就是我的食物。” 膝丸愣了一下。 虽然他的脑内还在理智地思考着“食物”的问题,但身体却有些不由自主了。女子的身体温而软,有着让人爱不释手的魔力。 于是,膝丸只能对自己说:抱歉了,兄长,这就是妖魔的力量啊。 *** 经过这一天后,膝丸明确地知道了妖魔是需要食物的。 将她饿上两天,她就会很不顾一切地投入自己怀里来索求食物。因为饥饿而在哭泣着的、任人为所欲为的样子,简直不像是凶恶的鬼怪,而像是个柔弱无害的女孩。 “臂丸,你在发什么呆?” “……” 被哥哥唤回了神的膝丸立刻认真地纠正道:“是膝丸!” “嘛……没什么区别嘛。”披着白色外套的金发付丧神悠闲地笑了起来。 两兄弟坐在走廊上,喝着新煮好的茶。 “长谷部又在催问了。”髭切合上眼,捧着茶盏,说道,“问我们找到主君了没有。” “没有。”膝丸很利落地回答,“他想要见主君,就自己去找。” 髭切轻轻地笑了起来,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会儿,他说:“啊……我这就走了。”髭切站了起来,顺了下耳旁金色的发丝,“这两天,先回镰仓公那里了。” 与弟弟道别后,髭切就步出了房间。然而,他却没有依照之前所言,直接出门回镰仓去,而是转身朝着庭院的角落步去。 *** 阿定龟缩在黑暗之中。 膝丸给她衣服和水,除了用锁链桎梏了她的身体以外,其实一切生活都无大碍。 膝丸每隔两日就要来找她,美其名曰“喂食”。 她终于知道了,自己用什么东西来填补饥饿感。 于是,深深的疑惑与困扰就涌了上来。 她还爱着少爷吗? 还是已经爱上了其他人了呢? 无法理解。 门“吱呀”一声开了,光线泼洒了进来。因为逆光,她看不清来人,只能微阖着眼睛,小声说:“膝丸大人……” 明明还不是喂食的时候的。 “啊,是我哦,不是膝丸。” 来人并没有合上门,而是让久违的阳光尽数倾泻下来。 髭切跪坐在她面前,带着闲适的笑,一副温和的模样。 “啊……您也是,来退治恶鬼的吗?”阿定询问。 “那倒不是。”髭切很悠闲地回答,“我是活了上千年的老刀啦,对这种事情也不是那么的有所谓。” “……是吗。”阿定喃喃道。 髭切打量着主君的身体。 她美得惊人,衣下露出的肌肤一角,却留着外头那家伙的痕迹。 “主君,你想离开这里吗?”髭切忽然问道,语气很是关心的样子。 他的脸很有迷惑性,确实是温和的、没有攻击性的,像三日月那样风雅温存。比起弟弟,髭切似乎更温柔一些。 阿定的心底燃起了希望。 “可、可以吗?”她满怀希冀地注视着髭切,“我可以离开这里吗?” “我会努力的。”髭切微微颔首,说道,“请您相信我。” 这一瞬,髭切在阿定的眼里,似乎变成了海上的稻草那样的存在。因而,她注视着他的眼神里,也有了希冀与崇拜。 髭切享受着她的目光,慢慢地笑着,心底却是完全不同的想法。 ——哎呀呀,主君可真好骗。 第31章 欺骗 髭切和膝丸, 很不一样。 膝丸来见阿定时,只会喂食和聊鬼怪的事情,有时候则会头疼地提一下“记不清自己名字的兄长”。但更多的时候, 果然还是会聊鬼怪的话题。 比如这样—— “一直不知道自己是鬼吗?主君。” “……其实, 我知道。膝丸大人。” 阿定抱着膝盖,微微瑟缩着。勾起脚的时候, 锁链一阵哐当乱响。 膝丸伸手摸摸她的面颊, 说:“很了不得的恶鬼呢。源九郎义经以为你已经投水自尽了, 在京都的大禅寺给你立了往生碑。如果不是我来的及时, 他恐怕就会成为你的猎物了吧?” 阿定低低地垂下了头, 不置可否。 她知道自己是鬼,也隐约记起了在死后的几十年间,她做过怎样的恶事。因而,在膝丸询问这等问题时,她不敢出声,满心瑟瑟。 比起膝丸,她更希望来的是髭切。 那位金发的付丧神,不会提起这么令人沮丧颤抖的问题, 只会捧着茶、披着白色的外衫, 略带笑意地坐在面前, 任凭阳光流泻进来, 照亮他淡金色的短发。 阿定甚至觉得,髭切大人与三日月殿有些相似——除了髭切很健忘,比三日月更无所事事一些——也许, 这是因为二人都来自于很久很久以前的平安时代。 髭切说的话更温柔一些,他会问她“要晒晒太阳吗?今天的风很温柔噢”、“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吗?可以送给你”。 对于被锁链困住了手脚的阿定来说,髭切的存在,就像是黑暗里的一缕光,或者说是无边荒原里的一颗花苞。因为髭切还会问候她,所以日子不至于显得太过难堪。 所以,她会期盼着髭切来的时候。 但是,髭切和她定下了约定,她不能将髭切偷偷来过的事情说出去。阿定记得,他竖起手指做了个“嘘”的动作,悄声对她说:“足丸不知道我来这里了。这是我们的秘密噢。” 膝丸至今都不知道,他那本该待在镰仓公源赖朝身旁的兄长并没有离开这里,还会时不时探望一下主君。 阿定想要知道髭切什么时候再来看望自己。 于是,她只能在膝丸来的时候,委婉曲折地打探一下,试图从膝丸的口中听到答案。 “膝丸大人一直关着我,是为了什么呢?”阿定问。 “这也是无可奈何啊。”膝丸撩起她的一缕长发,说道,“如果将恶鬼放出去作恶,那可是我的失职。但是将主君杀掉的话,又显得太刻薄了。所以,我只能出此下策。” 阿定想:所以,还是自己的错误。她是恶鬼,如果不被关起来的话,就会害人了。 “那,膝丸大人与髭切大人,愿意回到本丸去吗?”即使是在这个时候,她也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 “如果我回去了,谁来看住你呢?”膝丸说。 阿定无法反驳。 “髭切大人呢?”阿定终于问到了自己想问的事。因为害怕被膝丸看出端倪,猜出“髭切来过了”这一事实,她的声音是微微颤抖着的,“髭切大人在哪儿呢?他愿意回去吗?” “啊,你说我那个记不住我名字的兄长啊——他应该在镰仓吧。”膝丸扶住额,长叹一声,“那家伙,更不可能回去啦。对他来说,‘源氏的时代’可是一个执念哦。” 阿定的手指,扣了扣榻榻米的边缘。 她还想问什么,膝丸已经摸了摸她的发心,很认真地问:“饿了吗?” 阿定:…… 她没有饿的那么快啊!这家伙! *** 阿定对髭切的信赖与日俱增。 于是,她将回到本丸、再见到加州清光他们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髭切身上。 髭切似乎也知道她迫切地想要回本丸去,所以总会温和地安慰她:“请耐心地等待一段时间。若要我瞒着弟弟将您救出来,着实要花费一番功夫。” 髭切说着,露着浅淡的笑,用手掌覆住了阿定微凉的掌心。他带着黑色的手套,可温暖的热度却源源不绝地传来,令阿定的身体也暖了一些。 “请不要害怕。”髭切的笑眸,与他的发色一样,都像是阳光染出来的,让阿定觉得暖洋洋的,“我一定会带您离开的,主君。” 说罢,髭切将一小枚亮闪闪的胸针放到了阿定的掌心:“这是上次说过的‘闪闪发亮的东西’,女孩子都会喜欢吧?主君。” 胸针很小,只有一指那么宽,上头有一圈细碎的红色宝石,确实是漂亮的、闪闪发亮的东西。其实阿定在平家时,已见过许多奢侈美丽的物件了,这个胸针并算不上什么。但因为是髭切送的,她便觉得这应该是很珍贵的。 阿定将这个胸针藏了起来。 但是,胸针这样闪闪发亮的东西,在黑暗里实在是太容易被发现了,膝丸很快就看到了这外来之物。 “这是哪儿来的?”膝丸从她的手心里拿走了胸针,询问道,“谁给您的?主君。” “……”阿定抱着膝盖,小声地骗人,“从、从角落里找到的……” 付丧神琥珀色的眼眸,微微地眯了起来。 “从现在开始,”膝丸逼视着阿定,“主君骗一次我,就会被惩罚一次。” “惩、惩罚?”她有些畏惧了。 “是,惩罚。”膝丸掂了掂胸针,喃喃说,“这个是兄长给你的吧?那家伙——” “不是!”阿定飞快地否定。 正因为她否定得飞快,膝丸才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他点了点头,说:“嗯,没错,这个一定是兄长给你的。他来偷偷见过你了。” “没有……”阿定弱弱地说。 “主君一共说谎了三次。”膝丸蹲下身来,托起了她的下巴,“接受三次惩罚。” …… 阿定被折腾得整夜未眠。 膝丸这个骗子…… 明明不止三次了。 *** 日子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大俱利伽罗与乱藤四郎还没有找到阿定。 阿定其实已经不抱希望了。 据药研说,乱来到本丸后,并没有经历过什么实战。据说初代的主君一直很珍爱他,不让他出阵,说“女孩子应该被好好呵护”。在知道乱有大○○、是个男孩之后,初代目(误)大惊失色,怒道:“欺骗宅男的感情就这么好玩吗?!” 然后,乱就再没有出阵了。 战斗经验的多少,对于付丧神来说无疑是极为重要的。乱藤四郎和髭切、膝丸之间所相差的,大概就是经验吧。 那么,回到本丸,就只能依靠髭切了。 阿定又等了一段时日,髭切终于又来了。他如前几次一样,依旧令门扇大敞,独自跪坐在廊上。只可惜,今日没有放晴,屋外是一片淅淅沥沥的雨水。 “髭切大人……”阿定有些惊喜。 “今天我是来带您走的,主君。”髭切微呼了一口气,衣衫被雨水打得有些狼狈。他笑了笑,道:“险些被膝丸发现了这件事。他还真是执着啊。” 听到可以离开了,阿定露出惊喜的神色来。 金发的付丧神站了起来,拔|出太刀。他的刀透着锋锐的银芒,令阿定不由自主地避开了眼神。 “铿!” 刀刃飞落,切在锁链上,飞溅起电光花火。接连数下,髭切将禁锢住阿定手脚的锁链尽数砍断。一阵哗啦啦的金属摩擦响,他用刀将破碎的锁链都挑远了。 “主君,和我走吧。”他的语气透着一分温柔。 阿定站了起来,久违地感受到了手脚轻盈的感觉,顿时欣喜万分。她朝外走了几步,金发的付丧神便在屋檐下撑开了伞,探到了她的头顶,遮去雨水。 “不要被雨水淋湿了。”髭切低头注视着阿定,说,“在这种事情上,可不能随便喔。” “……”阿定立刻把身子缩进了伞里。 她开始庆幸了。 还好—— 还好,髭切和膝丸是对性格迥异的兄弟。如果髭切和膝丸一样,认为应该把她关起来的话,可能她这一辈子就回不去本丸,也见不到加州清光与一期一振他们了。 小小的庆幸,在她心头弥漫开了。 她仰头望了一眼髭切,恰好髭切也低头看她。他淡金的眼眸里,有浅淡的笑意。因察觉到主君在看着自己,这笑意便愈温存了,如天边微微舒卷的云似的。 “主君,我带您回本丸吧。”髭切说。 阿定点了点头。 *** 髭切带阿定离开了京都,去往了别处。那似乎是上镰仓的方向——但阿定也不太识路,分不清这到底是去哪里。她想,只要信任髭切大人就可以了。 终于有一日,髭切对她说:“到了。” 阿定有些疑惑。 眼前这座荒野中的宅院,无论如何都不是她所熟悉的本丸。举目四望,也只有茫茫的山野和废弃的屋宇而已。 “髭切大人……?”她有些疑惑。 “到了哟,这就是我和主君的本丸了。”金发的付丧神笑吟吟地回答。 继而,他从背后拥住了自己的主君。 在历来的相处中,从未逾越过雷池一步、对阿定温柔以待的髭切,第一次搂住了她。他将头埋在女子的颈窝处,轻嗅了一下她的气息,满足地感叹道:“啊——果真,和想象中一样好闻呢,我的主君。” 阿定的身体微微颤抖了起来。 “什么、什么……意思?” 髭切轻轻晃了下脑袋,淡琥珀色的眸中,以及盛着笑意。他牵起主君的手,走入宅院的深处。他亲昵地蹭着阿定的耳朵,慢悠悠地说:“你是逃不出去的哦——” 阿定小小地打了个哆嗦。 “我知道髭切大人是温柔的人。”她反复地说着,像在安自己的心。 然而,膝丸曾经说过的话,却止不住地在脑海中回荡着。 髭切啊,对“源氏的时代”很执着。 他不会轻易地离开平安时代,回到真正的本丸去。 饶是如此,阿定依旧在说着同样的话。 “髭切大人是温柔的人。” 金发的付丧神很惊诧的模样。继而,他笑起来。 “我会很温柔的。”他慢悠悠说,“足丸已经告诉我了,如何饲养一只恶鬼……” 虽然很不合时宜,阿定还是很想说:是膝丸啦! 髭切的手,慢慢落在了阿定的面颊上,顺着面庞的弧度朝下滑落。他的拇指,掠过她的唇角,温柔地摩擦着柔软的唇瓣。 “我就坏那么一次——不和膝丸共享主君。” 白色的外套落在了脚边。 …… 即使是在进食的过程中,阿定还是反反复复地想着同一个念头: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髭切大人绝对不是这样的人。温柔地坐在阳光下,送给她闪闪发亮宝物的髭切大人,绝对不会是这样的人。哄骗自己获取信任,再换一个地方继续囚禁起来什么的,绝对不可能发生…… 不,阿定也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了。 她咬着袖口,只觉得被喂得太饱了,已经不想再进食了。 金发的付丧神坐在她枕边,伸手摸摸她的发顶,毫无始作俑者的愧疚和自负,而是笑眯眯地说:“很疲惫的样子呢,要好好休息哦,主君。就在这个只有我们两人的本丸里。” 阿定:…… 和膝丸一样,都是骗子!! *** 这样的生活没有持续太久。 发现丢失了宝物的膝丸,很快就找来了。这对源家的兄弟,在庭院里有了一场令人发笑的争执。 “怎么,头丸……” “是膝丸!” “有什么区别啊,肘丸……” “兄长!是膝丸!主君是你带走的吧?” “没错,是我,肩丸。” “……主君还是留在我那里更好。” “已经放弃纠正我了吗?绿发丸。” “不要自创奇怪的名字!兄长!” “是——是,绿丸。” “……” ——真是,令人生不起气来。 毕竟是哥哥,膝丸不想和他闹得太过分。他能想到的最好解决方法,果然还是两个人一起好好照料主君。 于是,膝丸和髭切一起跪坐在了阿定的面前。 “你们……”阿定警觉。 “主君。”髭切与膝丸同时开口。 “干什么?”阿定紧张。 髭切:“饲养。” 膝丸:“妖魔。” 阿定:…… 不要啊—— 惨案即将酿成的前一瞬,庭院里出现了时空扭曲的旋涡,有一道深蓝色的身影自其中步出。他拍了拍手,说道:“好了,好了,不要闹了。主君的胆子可是很小的,经不起吓。” 髭切与膝丸同时愣住了。 那突然造访的人着一袭绀蓝狩衣,眼眸如镶饰于夜空的弯月,身姿透着令人心颤的风雅温存,正是三日月宗近。 膝丸露出了颇有趣味的神情。 “好久不见啊,三日月。” “是啊。”三日月宗近悠悠地说,“因为两位出阵的付丧神失利,弄丢了主君,我才不得不来到这里收拾烂摊子,顺带——”他微微睁开了眼,望向阿定,“把我的小姑娘接回去。” 髭切点点头,问:“那两位失利的付丧神如何了?我记得是……大俱利伽罗与乱藤四郎吧。” “哎呀哎呀,这可是个大问题啊。”三日月说,“大俱利伽罗现在还没回来呢,一直在四处寻找主君。反倒是乱,因为你们中的某一位下手不留情的缘故,受了点小伤。” “很不留情吗?”髭切笼了下肩上的外套,“我已经很温柔了哟。” “毕竟是没什么出阵经验的孩子……哈哈哈哈。只是受伤破了点儿小伤口,马上就会好的。”三日月解释道,“比起那个,还是把主君平安带回去更要紧。” 膝丸歪头,朗声问:“哦?看来长谷部已经走了。” 三日月点头。 已经这么久了,压切长谷部当然已经离开了。现在的本丸是安全的。 “那可不好办啊。”膝丸横抱双臂,说道,“我和兄长还不太想让主君回去呢。毕竟,她可是名副其实的恶鬼。” “哦?”三日月似乎没听到“恶鬼”几个字,只在乎他的前半句话。他将修长手指搁在了腰间刀柄上,语气微妙了起来,“意思是……不把我的小姑娘还给我吗?” 被誉为“天下五剑”的名刃,略略出了鞘,漏出一线锋芒。 “嗯?”膝丸可不想服输,也将手置于刀柄上。 “稍等。”髭切按住了弟弟的手。他转向三日月,笑着问,“我可以让主君回去,不过,我们有一个要求。” “兄长!”膝丸大声地喊。 “稍安勿躁,鼻孔丸。” “………………………………” “什么要求?”三日月问。 “让我们也一起回本丸去。”髭切说。 三日月的手指摩挲着刀柄。 这可有点难办了。 会囚禁主君的髭切与膝丸,并不比压切长谷部好上多少。按照三日月原本的计划,找到主君之后,就不必带这对麻烦的兄弟回去了。 如今髭切要求一起回去…… 如果答应的话,本丸恐怕就要更热闹了。 三日月不禁想起了前两天回来的小乌丸和山姥切国広。 “让为父瞧一瞧——” “不要洗我的布啊啊啊!” 真是的,本丸里已经够热闹了。 阿定被髭切与膝丸兄弟夹在中间,止不住地瑟瑟发抖着。她偷眼望着三日月宗近,眼里满满都是希望。被她用这种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任何一个人都会受不了的。 三日月叹了口气,说道:“好吧,我答应你了。” 髭切笑眯眯地侧了身,让出路来,温柔地对阿定说:“好了,主君现在可以回本丸去了。” 阿定几步飞奔,一下子扎入了三日月的怀里,两眼泪汪汪的。在这个时代受到的各种委屈,让她的眼眶飞速变红了。 三日月宗近摸摸她的脑袋,笑吟吟地安慰:“好啦,好啦……哈哈哈哈,我这个老人家已经来啦,主君。” 阿定搂着三日月的腰,迟迟不肯松手。一旁的膝丸看了,莫名有些不是滋味。三日月却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盘算着接下来的事情。 “先让狐之助给大俱利伽罗发一封信吧……”他说着,就重新发动了时间穿梭的甬道。 *** 一阵炫目的白光后,阿定带着新人(误)们回到了本丸。 她回来的突然,没有人特意来迎接她,大家似乎都在做自己的事情。不知到哪个角落里,传来莫名其妙的声音。 “不是紫薇,不是金琐,不是明月,也不是彩霞!是那个一天到晚和她们在一起的人!是那个被我一箭射到、从此就让我牵肠挂肚的人!现在,你懂了没有?难道,这么久的日子以来,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以及…… “汪汪汪汪汪!” 阿定僵硬地转过了身体。 一只肥肥的柴犬,正冲着她卖命地汪汪大叫着。叫一会儿,就磨磨牙,随即更凶恶地朝她吼叫起来。 阿定两眼泪汪汪。 ——为什么这家伙也会回到本丸里来啊!!!! 第32章 刀纹 谁也不知道, 这只柴犬是怎么跟着来本丸的。 (穿梭时空的时候,阿定跟前可还没有这样的柴犬啊!) ——所以归根到底,这只能够鉴别鬼怪的柴犬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 果然还是远坂时臣的错吧。 听见庭院里的响动, 付丧神们被惊动了。随即,本丸里便涌起了一阵喧嚣。 “主君!是主君平安回来了。” “听说行方不明了好一阵子, 真是吓坏了……” “这种时候, 鹤丸殿竟然还有心思看电视剧啊!” “这还不是为了打破本丸的压抑氛围!”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 令周遭变得极为热闹。阿定环顾着这群吵吵嚷嚷的付丧神, 心底忽然有了安稳的感觉。 柴犬到了陌生的环境里, 不但不露怯,反而还叫唤得更大声了。它对身为鬼怪的阿定有着独特的敏感,非常凶恶地扑上来咀嚼阿定的裙摆。 “汪嗷!” 所有人的注意,都被这只胖墩墩的黑柴给吸引走了。 “这只狗是怎么回事?”鹤丸国永戳了戳黑柴的耳朵。 “……来,叫父亲。”小乌丸很慈祥地伸出了双手。 “等等!小乌丸殿!狗不会说话啊!”不知道是谁紧急吐槽。 这只黑柴竟然比新来的主君更吸引目光,又兼之阿定不敢靠近黑柴,她只能眼泪汪汪地缩在一旁,看着一群付丧神集体临幸柴犬。 “给它取个名字吧。没有名字可不像话。”烛台切提议道。 “叫做‘膝丸’如何?”髭切温柔一笑, 摸了摸柴犬的脑袋, “你很喜欢这个名字吧?膝丸。” “兄长!!!”膝丸握拳。 “还是叫‘金锁’吧。”鹤丸说。 “鹤丸殿, 求你别再看奇怪的电视剧了……” 三日月看着这副热闹的场景, 淡笑着摇了摇头,大概是在感叹着自己和年轻人的脱节吧。 他扫一眼人群,发现髭切、膝丸和小乌丸竟然都回到了本丸来, 也就是说——阿定完成了本以为是绝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三日月摩挲着下巴,慢悠悠打量着阿定。 “比想象中更厉害一些啊……”他感叹道。 药研藤四郎没有参与人群的热闹,而是在不远处旁观着这一切。他目光兜转了几下,随即,慢慢走近了三日月。 “三日月殿……长谷部已经走了的话,一期哥应该也可以回来了吧。”他小声地对三日月说。 “一期”这个名字,令阿定陡然想起了那位赠予她白铃兰的男子。 啊,是一期一振。 是她亲手锻造出来的那柄刀。 “一期一振吉光,去了哪里呢?”她问三日月。 “没去哪里,只是执行一些任务而已。”三日月笑着回答,“马上就会回来的。” 药研知道,三日月是在欺骗主君。 可是在这里,他却无法说出“这是谎言”这样的话来。 “主君已经累了吧?”三日月摸摸阿定的头顶,笑说,“先去好好休息一阵子吧,主君。” *** 阿定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和离去前一样,未有什么大的变动。但是,小家具的位置却微妙地发生了移动,此外,房间里甚至还隐约有了一股经年闭门才会有的霉味。 “之前下了好久的雨啊!”烛台切解释道,一边打开了窗户,用掸子通着风,“老式的木头建筑就是这样,一下雨,霉味就会散发出来,每个人的屋子都是这样的。” 这么一说,房间会有这种莫名的变化也是正常的。 阿定也帮着一起开窗通风,跑前跑后地帮忙。因为外头有隐隐约约的狗叫声,她不太敢出去,只好窝在自己的房间里。 烛台切打量着阿定,语气里有赞叹的意味:“主君去执行了一次任务后,气质改变了很多嘛。总感觉,像个厉害的千金小姐了。” 他说的没错。 这一回,阿定在平家被女官明子磋磨了如此之久,修养与仪态都大有长进,总算不是从前那副随时随地都怯懦不已的样子了。虽然还无法摆脱乡下女郎的模样,却已显得优雅、明快了许多。 “怎么说呢……”烛台切托着下巴,意犹未尽的模样,“还是以前的模样更可爱一些啊。” 阿定:…… 你到底是想夸还是想贬啊! “啊……对了。”阿定想起了什么,问道,“平家的资盛,辞世句是什么呢?” “不知道啊……”烛台切回答,“平家的人都投海了吧。那种情况下,辞世句是流传不下来的哦。” “……啊,这样吗?”阿定有些黯然,“没有流传下来吗……” “不过,据说资盛的恋人倒是流传了很多歌作下来。”烛台切托着下巴,仔细思索道,“据说是服侍着建礼门院和二位尼的女官,通称为‘建礼门院大夫’——” 不知为何,阿定的心小小地狂跳了起来。 “虽然名字不确切,但她擅长作和歌,写过‘屋岛梅如星,不及云中轮’这样清新动人的句子呢。”烛台切继续说道,“据说资盛投海后,她被源家人掳走,做了判官九郎的妾室。因为太过思念资盛,在与贺那川投水自尽了。” 阿定愣了下。 “屋岛梅如星”一句,是小纯所作。 看来,是有人将她和小纯糅杂为一个人了呀。 也对,时子夫人不就曾经将她喊为“纯”吗?也许那就是错误的开端了。 “历史是真实的吗……”阿定不由发出了自己的感叹。 “谁知道呢?”烛台切说。 窗户开到一半时,阿定瞥见门外有一缕白色披风。 她愣了下,问道:“是山姥切大人吗?” 披风的主人探出身来,正是山姥切国広。 他披着微微脏污的披风,披风下的脸却极是漂亮俊秀。灿金色的头发,像是流着月辉。 “……主君。”他有些别扭地侧过头去。 “我在哟!”阿定回答。 山姥切闷了一会儿,将自己的身体藏到了转角后。继而,他的声音才传来:“主君,多谢。” 是在道谢阿定帮助他摆脱暗堕的事情吧。 虽然阿定并不知道自己帮了什么忙。 “以后,会尽量帮忙的。虽然我什么都不算。”山姥切说。 阿定愣了一下,手忙脚乱地说:“山姥切大人是很厉害的刀剑呀!比我这个没见识的乡下丫头厉害多了!又会战斗,又讨动物喜欢,又长得漂亮……” “漂亮什么的,不要这么说。”他很认真地反驳道。 他本想再说些什么,但是他身后的走廊上,却响起了通通通的脚步声。穿着便服的加州清光与大和守安定,很是兴冲冲地跑了过来。 “主君!这几天天气很好哟,要不要去放风筝?”束着蓬松长发的大和守安定扑上来,牵住阿定的手,满怀希冀地问,“终于回来了啊……” “可别太累着主君啊,大和守安定。”加州清光像是个长辈似地教训着自己的好友。可没一会儿,他也破功了,开始让阿定欣赏他新涂的指甲颜色。 被两个JK(?)阻隔在外的山姥切国広,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视线一斜,便看到了屋檐下的铃兰花。已要凋谢的白色花朵,依旧有着无暇的美丽。 ——是温柔的铃兰啊。 真好。山姥切这样想到。 加州清光还在嘟囔着“指甲的颜色”什么的。烛台切见了,便说道:“好歹也是做过近侍的人,多少该照顾一下主君吧。她现在应该很累。” 加州清光挑眉,漫不经心地说:“主君就是喜欢我这种性格啊!” 这话说的有些挑衅,让烛台切的眼神瞬间危险起来。 ——啊,没错。即使自己担当了近侍,主君也总是“加州大人”、“加州大人”地喊着,把前任的近侍挂在口上。对着自己,却总是畏畏缩缩的,一副不敢交心的样子。 “这家伙……” 烛台切可不想对小姑娘发脾气。 他拧了拧手腕,就朝加州清光追去。 加州见势不妙,转身就走。他和烛台切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在走廊上四平八稳地竞走,引得山姥切和大和守都追了过去。 “等等!加州清光!” “把刀收起来啊!二位!在做什么呢!” ——最终的结局是,阿定的周围总算是空了下来。 *** 走廊上,髭切捧着茶晒着太阳。 “天气真好啊,膝丸。” “汪!” 真正的膝丸在一旁忍无可忍地说:“兄长,我在这里!” “噢,是耳丸呀!” “…………” *** 一期一振已经等了很久了。 自从压切长谷部回来后,他就不得不一直在外居住。直到长谷部离开了,三日月也没有准许他回到本丸来。 但是,一期一振已经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 听闻主君回来了,他立刻暗自回到了本丸里来。为了等待主君身旁无人的一刻,他已在角落里待了很久。直到烛台切和加州以竞走模式离开,他才敢露出自己的身形。 “主君。”他喊了一声。 阿定侧头,怔了一下。 “啊,一期一振吉光,你来了。”她的眼底有着欣喜之情。 “是。”一期点头,笑着回答。 她的欣喜可不是作伪。 因为这份喜悦,她的容貌似乎也更耀眼了。 在平安时代待了一段日子,她的气质似乎比从前更出挑纯粹了,连说话的语调都是那么的绵软宜人,像是春日樱瓣簌簌而开。 ——这样出众的女子,正是赋予了自己形体的人。 只要想到这件事,一期一振便也觉得心底似有什么融化了。 “主君,一路辛苦了,欢迎回来。”他微弯笑眼,声音轻雅。 被他这样注视着,阿定的面庞莫名一红。 她想到了一期所赠的铃兰,面颊便愈发烧得滚烫了。 “不、不辛苦噢。”她小声地说着,偷眼打量一期一振。 他容貌轮廓的每一笔,在阿定眼里都像是精雕细裁的艺术品似的。 ——这么好看的人…… 竟然是自己亲手锻造、召唤出来的吗? 真是不可置信。 她的双手交叠垂落在身前,本该修长白皙的指节上,有几道黑红的印子。一期一振注意到这一点,疑惑道:“主君是受伤了吗?”说罢,便自作主张地牵过了她的手掌。 “没、不是!”阿定的心飞快地跳了起来,“是以前的旧伤……” 被一期一振所握着,她觉得自己紧张地快要逃走了;与此同时,还有一分因为被发现了不完美之处所导致的自卑。 一期一振低头查看她手掌的模样,又认真又温柔。虽然他戴着白色的手套,但隔着那层薄薄布料,她依旧能察觉到肌理的温度。 她低下头去,努力地将手掌抽回,说:“这是……旧伤而已,很难看,不要盯着看了。” 是从前干活时落下的伤口。 “旧伤为什么会难看呢?”一期一振却毫不在乎,“即使是被火焰烧伤的痕迹,也不算丑陋。更何况是这样美丽的伤口呢?” 阿定的脸又腾得红了起来。 她努力维持着仪态,尽最大的力让自己不至于胆怯地逃跑。 就在此时,三日月宗近的声音传来。 “一期一振,你怎么会在这里?” 三日月凝视着一期的身影,继而将目光扫过阿定身旁:“近侍呢?去哪里了?” ——答案是,烛台切光忠被加州清光的挑衅所引诱,离开了。 一期松开了阿定的手。 “是我自作主张进来的。”他叹了口气,说,“我这就走了。” 说罢,他对阿定说:“抱歉,主君……我要离开了。” 三日月没有回答,只是笑眯眯地目送他离去。 等到一期一振走后,三日月慢悠悠地说:“哎呀呀,这可是近侍的失职。烛台切也许不能再胜任这个职位了。” 阿定微怔了一下。 前一回加州清光被判定“失职”,结局就是由烛台切顶替了加州。 这一回,烛台切也“失职”了,那么结果是……? 果然。 到了晚间,烛台切光忠便被剥夺了近侍的职位,打包回去自己住了。 烛台切可不情愿离开,还想再挣扎一下。 “我也不可能料到一期一振会在那种时候出现啊!”他握拳抗议。 “离开了主君的身边,这就是你的失职。”三日月笑得很轻淡。 “……”烛台切争辩不过,只能放弃。 近侍的位置空了出来,可以想见,本丸内又要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将要休息的时候,三日月宗近去见了阿定。“这一回的近侍——”三日月似乎是有些头疼的样子,笑容也不见了,“想要谁来担任?主君。” 他托着面颊,坐在阿定身侧。瓷白的肌肤,在灯火下泛着冰样的冷意。 阿定垂着头,偷偷瞟三日月一眼。 一个大胆的想法,从她心底渐渐浮现了起来。 “那个……一期一振,也是本丸里的付丧神吧?”她小声地说,“我想要一期来担任近侍。” 她回忆起一期握着自己掌心的热度,心跳便微微加速了。 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都想要再见他一面啊。 三日月宗近闻言,沉夜般的眸子微微一阖。 “哦?要一期一振吗?”他漫不经心地说,“主君似乎很爱重一期一振呢。” 语气虽然慢悠悠的,却没了往日的平和。 阿定不敢说话。 她也觉得自己很过分。 三日月才是最照顾自己的那个,可她却只想着一期一振。 “果然啊……哈哈哈哈。”三日月竟然笑了起来,尾音拖得长长,“亲手锻造出来的刀剑,和我们这些前主留下来的刀剑,是不一样的吧。” 他迫近了阿定的面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小姑娘。 “所以在主君的心里,我这样的老人家,是比不得一期一振的吧。” 阿定的身子轻颤了起来。 即使经历过的事情变多了,可在三日月面前,她会不由自主地察觉到自己的渺小。 “不是那样的。”她回答,“三日月殿是不一样的。” “哦?”三日月发出了颇有兴致的声音,“不一样吗?” 他用手撩过了阿定耳旁的发丝,将面颊凑至她耳边,悄悄地说了些什么。 “我可以满足主君的心愿哦……”他说,“让一期一振担任近侍。” 阿定微微诧异,追问道:“可以吗?” “当然可以。”三日月笑眯眯地回答,“只不过,是有条件的。” “条件?”阿定愣了下,“是什么呢?” 三日月宗近微偏过头,发上的流穗轻慢地晃了一下。 “主君,将真正的名字交给我吧。” ——将真正的名字交给我吧。 阿定愣了愣。 这件事,在她来到本丸的第一天,三日月就提过了。 但是,那时的她并不清楚自己名字的意味。“定”这个伪名,亦不是三日月所需要的。 他拿走自己名字的话—— 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吧? 会吧。 三日月看到她露出踌躇之色,便说:“不愿意的话,也不要紧喔。那么近侍的话……我看一看……果然还是让药研或者宗三……” “等等!”阿定急急拽住三日月的衣袖,坚定道,“我愿意。” “哦?”三日月笑了起来,“这么大方吗?” 顿一顿,三日月问:“那么,就把名字交给我吧。” 他说话时,眼眸睁开了。一弯新月悬于他的眸中,灿烂旖旎。 “我……我是……” 阿定轻轻地呼了口气。 她闭眼蹙眉,心脏噗通跳个不停。 ——要说出那个名字的话…… 就是承认了,自己在入夜之后会变成恶鬼。 但是,不说的话,就见不到一期了。 于是,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是丹后的恶鬼,名为‘櫛’。” 她说完这句话,就像是泄了力气一般,陡然垂下了头。 可三日月却托起了她的面容,不让她低头。 随即,他的吻便落在了阿定的唇上。 温柔辗转的舔舐,足以让人面红心跳。流连不止的唇舌,将她所有惊呼的尾音都搜刮殆尽、吞入腹中。 阿定睁开眼来,便瞧见三日月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那双绮丽的、犹如黑夜与黎明相交之时的眸子,便这样直直地注视着她。 一吻结束,阿定绵软地瘫在三日月的怀里,像是被剪了翅的鸟。 她的胸口烫了起来,像是被人烙下了什么伤痕,又痒又疼。 “好、好烫……”她蹙着眉,略略扯下了衣领,朝着疼痒之处望去—— 胸口正中央的位置,出现了一道纹路,像是用朱砂特意在身上绘出的。 两道弯弯的……新月似的纹路。 是三日月宗近的刀纹。 “这样就没问题了。契约达成。”三日月宗近笑眯眯地说,“现在的主君,可是属于我的哦——主君不能再对别的人心动了。” 阿定有些艰难地抬头看他。 “啊——对了。”三日月宗近悠悠地提醒,“如果对别人心动的话……就会有惩罚。” “惩罚?”阿定的声音很微弱。 “是呢,惩罚。”三日月说,“到时候,主君就知道是怎样的惩罚了。说实话,我还很期待呢……毕竟还没有这样对别人做过。不知道主君会给我怎样的惊喜呢?” 没错。 从前的审神者,在踏入本丸之前,就将名字交给他了,连成为“审神者”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三日月对待那些人可没有什么耐心,也懒得烙下刀纹—— 至多让那几个男人直接离开这里罢了。 无聊的人类,哪有阿定有趣呢? 继而,他用手抚过被烙下刀纹的位置,说道:“好了……现在,让我欣赏一下吧?我留下的痕迹。” 布料被揭去,他低头吻了一下那朱红色的刀纹。 享用的时间到了。 …… 三日月宗近很守约,新的近侍是一期一振。 “主君,从今天开始,就由我来担任您的近侍了。” 水蓝色短发的付丧神,面上透着浅淡的温柔笑意。 无论是谁,都能看出他的愉快与庆幸来。 阿定跪坐着,朝一期一振点了点头。 一期一振的笑容,令她的面颊又微微红了起来。 啊,终于…… 终于又见到一期一振了。 就在此时,她察觉到手腕上似乎有什么滚烫的、疼痒的感觉。 这熟悉的触感,令阿定的脑海微微一荡。 她背过身去,飞速地卷起袖口——果然,她的手腕上已浮现出了新的弯月。很小,只有两指那么宽,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属于三日月宗近的刻痕。 三日月宗近的声音,似乎在脑内隐约地回荡了起来。 ——惩罚。 ——到时候,主君就知道是怎样的惩罚了哦。 她捂住了自己的脸。 这就是惩罚啊…… 一旦背弃了“不准动心”的约定,身上就会出现新的刀纹。 “主君?”一期一振询问她,“怎么了?” “不……”阿定将三日月的刀纹藏入了袖口深处,很艰难地说,“请……请在外面守候吧。” 她不敢见一期一振了。 三日月宗近在夜间的时候来了。 “让我检查一下。”他笑着抚摸主君的面庞,声音很温雅,“主君有没有干坏事呢?” 他的手指沿着脖颈向下,掠过前一日烙下的刀纹。 随即,便是其他地方。 “唔……”他发现了阿定手上新出现的刀纹。 “主君干坏事了。”他很笃定的说,“是一期一振,还是其他人呢?” 接着,便是享用的时间。 主君因为“背叛”而瑟瑟发抖的样子,似乎比往日更美味一些。 …… *** 紧合的门扇外,一期一振握着刀,安静地跪坐着,等候主人的传召。 恰此时,庭院中传来一道脚步声。 一名不速之客慢悠悠地踏了过来,淡藤色的短发被夜风吹的微乱。见到守候在门口的一期一振,他露出了略带狂气的笑容。 “你是近侍吗?”压切长谷部望着一期一振,“还真是尽责啊。” “压切长谷部……?” 第33章 错误 “……压切长谷部?” 一期一振还是第一次在本丸里见到压切长谷部。理所当然的, 他试图用友好的方式朝长谷部打招呼。但是,他的好意却并没有为长谷部所接受。 长谷部将手压在了刀柄上,问道:“审神者——是在这里面吧?” 他的衣袍鼓了起来, 灌满了夜风。 “是的。”一期点头。 长谷部的姿势, 让他实在有些警觉——那简直就像是下一刻就要拔刀出鞘似的。 不过,那是不可能的吧? 然而, 下一瞬, 长谷部的做法却打破了一期的认知——他竟然真的缓缓地将身上的佩刀拔了出来, 以刀锋直指一期一振。 “让开, 不然会连你一起折断哦。”长谷部嗤笑了一声。 “?!”一期一振立刻起身, 将武器出鞘。他蹙眉,大声质问道,“你做什么?!压切长谷部!里面的可是主君……” “不是主君,而是普通的审神者。”长谷部纠正他。 “那有什么区别……”一期不理解。 下一刻,长谷部却已经手持武器,朝他突了过来。一期一振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这莫名其妙的不速之客。 铿! 两柄武器相击,发出尖锐的碰响。刀锋一路刮蹭, 几乎要迸溅出刺目的火花。 一期一振紧紧握着刀柄, 牙关紧咬。他的虎口感受到了一阵震颤, 手臂几乎要抵抗不住来人攻击的力道。支撑着他决不后退的, 则是守护着主君的意志。 “不愧是吉光唯一的太刀之作,丰臣家的名刀……”长谷部笑起来,毫不吝啬自己的赞叹, “但是,在以付丧神之身战斗的经验上,还是差的远了。” 说罢,长谷部又向前迫近了一寸。又是一阵刺耳铿响,一期一振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淡藤色短发的男子一步步走上前来。 “从前作为刀时,是你的主君握着你战斗。但是成为付丧神后,战斗之道却是要自己摸索磨炼的。你——还没有实战经验吧?”长谷部的语气很笃定。 一期一振咬牙,没有答话。 压切长谷部戳中了他的痛处。 迄今为止,他还没有机会获得实战经验。虽然主君对他很好,但没有和溯行军作战的机会,就无法获取战斗的信息。 而眼前的压切长谷部显然经验更为丰富。或者说,他几乎已进行了自我的升华。 “不必用那种不甘愿的眼神看着我。”压切长谷部反手挥舞了一下手中的刀,像是在试验他的合手程度,“我是极化过的刀剑,胜过没有战斗经验的你,是理所当然的。” 一期一振别开了视线,然却依旧不愿后撤。 “现在,让开。”长谷部微阖眼眸,低声说,“不要让我说第二次。不然,连你一起折断。” 一期一振微呼了一口气,竟然露出了笑容。 “……抱歉,不能。”他笑着说,“这扇门后,有我想要保护的人。” 压切长谷部愣了一下。 “……想要保护的人?”长谷部嗤笑了一声,“你在说什么笑话呢。对主君的绝对忠心,只会换来无所谓的薄待和穷尽一生的失望罢了。等到你被抛弃折断的时候,就会后悔说过这种话了。” “她不会抛弃我的。”一期一振坚决道,“绝对不会。” “这么信任她吗?”长谷部微微有了兴趣,“莫非,审神者给了你什么不应该的承诺吗?” 一期一振将刀握得愈紧。他露出坚毅的眼神,对压切长谷部说:“不必多说了。如果你真的想要对主君做什么,就从我的身上踏过去吧。” 长谷部无言了一阵子。 “简直就像是从前的我。”一会儿,长谷部说,“不过,这是错误的。” 他不再给一期一振机会,而是反手扬起了刀。一期一振没有退让,也摆出了备战的架势。两人彼此紧盯着对方,不放过分毫的动作。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仿佛下一刻便会弦裂箭开。 “等一等——” 此时,障子纸门忽然推开了。三日月宗近披着外衣走了出来,很温和地喊了一声停。 “是三日月啊。”长谷部没有放下刀,“也是来求情的吗?” “可以这样说吧……哈哈哈哈。”三日月笑了一阵,很平和地拍拍一期一振的肩,说,“一期就先去一旁等候吧。这种场面,还是交给我这样的老人家来处理。” 一期一振戒备地看了一眼长谷部,选择相信三日月。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三日月宗近应该都更擅长对付这种突发状况。 果然,面对三日月宗近,长谷部放下了刀。 但是,他也没有将刀归入鞘中,只是随意地握着罢了。 “有什么要说的吗?”长谷部询问三日月,“关于里面那位审神者。” “当然有哦。”三日月笑吟吟地说,“她是个好孩子,不必这样杀气腾腾的。她不会像之前那几位主君,做出些奇怪的事情来。” “哦?”长谷部的神情变得微妙起来。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三日月,说,“可我听说,新的主君——是恶鬼,不是吗?丹后国的恶鬼。” 三日月怔了一下。 髭切和膝丸那两个家伙…… 跟长谷部的关系竟然这么好吗? “硬要这样说的话,也没有错。”三日月却没有失去游刃有余的从容,依旧笑吟吟的,“但是,我保证,她是个好孩子。” 长谷部不置可否,挑了一下眉。 “如果你愿意把刀收起来的话,我就带你去见见她。”三日月提议。 长谷部斟酌了一会儿。 好半晌后,他才慢悠悠地把刀收了回去。 当刀锋的最后一寸也没入鞘中后,一期一振总算是松了口气。 三日月的笑容愈发温和了。他推开门扇,示意压切长谷部跟进来,又转身对一期一振说道:“一期一振,外面就麻烦你了。” “……好的。”一期一振答应了。 门扇合上了。 压切长谷部跟着三日月宗近,穿过了两进的房间。内室的门扇打开后,和室内赫然坐着一名垂头的女子。 从身形上看来,确实是柔弱无害的普通女子,甚至于可以说是太过弱小了,根本不足以对别人造成伤害。 “主君,抬头了。”三日月温柔地说,“有人来看望你了。” “……是。”她小小地应了,抬起头来。 女子的容貌,有着妖异的美感。之所以说“妖异”,那是因为她的美艳是极具侵略性的,足以作为武器来使用;但她的神情却又像是个受害者,仿佛被人狠狠欺负过一般。 “主君,这位是压切长谷部。”三日月介绍道,“杀死了前任主君的那一位——” 女子怔了下,面孔微微泛白。她强撑着身体,很谦逊地伏身,说道:“……长谷部大人,夜安。” 第一次被审神者如此大礼以待,压切长谷部甚至有了想笑的冲动:“……大人?这是什么称呼?” “是啊,这孩子一贯是这样的,对谁都很恭敬。”三日月笑吟吟地说着,走到了阿定的身旁。他牵起阿定的手腕,捋下袖子,露出她的小臂来,“她很听话的噢。” 阿定垂着眼帘,扭过头去,不敢直视自己的手臂。 雪白的小臂上,浮着两三道弯月的纹路,那是她背叛和三日月契约的证明。 长谷部盯着她手上的刀纹,继而大笑起来。 “三日月……你把这家伙欺负的很惨嘛。” “那怎么能算是欺负呢?”三日月宗近笑眯眯的,温柔地将主君的手放了下来,“只不过是拿走一些辛苦照顾主君应得的报酬罢了。” 顿了顿,三日月问道:“……如何?是个很乖的孩子吧?” 压切长谷部止住了笑。 “确实是个很乖的孩子。但是,”他说,“要想我放过她,我还有一个要求。” “嗯?”三日月说,“什么要求?” “我也要她的名字。”压切长谷部蹲下身来,直直地盯视着阿定,主君的名字。他的眸中,有着不可掩饰的野心,一如他那曾经有着“魔王”之名号的主人似的。 “那倒是没问题。”三日月并没有意外之色,“不过,名字也必须由主君心甘情愿告诉你才可以。这孩子哪儿都好,却有一个缺点,总是会忘记自己的名字。我也是才得到她的名字不久呢。”说罢,他问阿定,“是吧,定?” 阿定慌张地点了点头。 她想到了三日月宗近出去见压切长谷部前,对她所说的话—— “压切长谷部一定会索要你的名字。他可是杀死了前代主君的人。为了不被杀,你无论如何都不能吐露出自己真正的名字。无论他问什么,你就一口咬定‘忘记了’。明白吗?” 阿定在心底叮嘱了自己一句:不能说。 压切长谷部用双指捏紧了主君的下巴,低声问道:“主君,你的名字是什么?交给我吧。” “抱、抱歉。”女子轻声说,“我不记得了……” “……”压切长谷部的眸子,危险地眯了起来,“你的名字是什么?” “……忘记了。” “……” 压切长谷部将手搭在了刀柄上,问道:“名字?” 女子的肩颤了颤,声音仍旧是轻轻的:“已经,忘记了……” “是吧?”三日月略带一副无奈的样子,“她总是这样呢。” 压切长谷部松了手,盯着三日月,说道,“无妨,她总会想起来的。” 看起来,是不想对阿定下手了。 *** 压切长谷部在本丸住了下来。 他回到本丸来的事情,令所有付丧神都一阵提心吊胆。但三天过去了,主君还活得好端端的,付丧神们不由开始猜测,是压切长谷部转性了。 或者说是——被主君征服了!! 不愧是笨蛋大主君。 只有阿定知道,压切长谷部并没有如本丸所传说的那样,被她所“征服”。恰恰相反,压切长谷部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她的行动,似乎把全部的重心都压到了她的身上。那无处不在的、近乎狂热的注视,令阿定深深地困惑着。 为什么要这样注视着她呢? 如果是人类的话,只有“太过厌恶”与“太过虔诚”这两种情况吧。 压切长谷部属于哪一种呢? 没有答案。 她只能尽量无视压切长谷部的视线,做自己的事情。学习、打扫、和三日月交谈本丸的事情。偶尔在门前,偷偷地瞥一眼守卫在外面的一期一振。 但是,也只是一眼而已。 如果多看一会儿的话,一期一振的容颜就会令她起一些别样的念头,进而让她的身躯再浮现出烙下刀纹时的热烫来。 但是,只看一眼的话,那也足够了。 一期一振端端正正跪坐着的样子,或者是握着刀站在走廊下的模样,都令她的心底泛起温柔的涟漪。他的侧颜与背影,都透着不可思议的美好。 阿定已经竭力遮掩自己对一期一振的关注了,可她的“遮掩”对于其他人来说,却显得拙劣、青涩而滑稽。压切长谷部很轻易地就看破了她粗糙的伪装,发现她对一期一振有着别样的关注。 想到一期一振所说的“她绝对不会抛弃我”,长谷部的心底有了好笑的念头。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三日月宗近可真是把人欺负得很惨啊。 “主君,你对一期一振很在意吗?”压切长谷部问阿定。 他说话时用了敬语,尽量让自己显得忠诚平和,正如从前模样。 “没、没有。”阿定立刻摇头否决,“他只是普通的付丧神而已,不是吗……?” “……”长谷部微笑了起来,“一期一振相当忠诚啊,像以前的我。” 听到他夸奖一期一振,阿定竟然不可抑制地偷偷笑了起来,仿佛与有荣焉。虽然她很快就隐去了自己的笑意,但长谷部还是发现了。 于是,压切长谷部有了自己的想法。 *** 这一天的早晨,一期一振不见了。 阿定在门口掂着脚张望了许久,却始终见不到一期。于是,她安慰自己:是去三日月宗近那里了吧。从前烛台切担当近侍的时候,不也时常被三日月喊去商量事情吗? 然而,一日过去了,却始终不见一期一振回来。 阿定略略有些急了。 这时,压切长谷部回来了。 “主君,一期一振的情况有些不妙啊。”他蹙着眉,对阿定说,“白天的时候,有溯行军入侵了这里。他经验不足,在对战的时候受了伤,躺在药研那里呢。” “……?!”阿定的心瞬间吊了起来。她扑过去,抓着长谷部的手,问道,“很严重吗?会好吗?!” “不好说啊。”压切长谷部摇摇头,叹息道,“如果有主君的信赖的话,他可能可以快速地痊愈起来。但是,也只是可能而已……” “我的信赖?”阿定追问道,“要怎么做呢?” “虽然这话很不合时宜,但我也只能直说。”压切长谷部的面上浮现出了微妙的笑意,“主君的名字,能够给付丧神很充沛的力量……如果不介意的话,就由我来转交吧?” 被焦灼冲慌了头脑的阿定,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察觉这句话的不对劲之处。她一心惦念着一期一振,很傻地交出了自己的名字。 “麻烦您了!我真正的名字应该是‘櫛’……” 下一瞬,她便被付丧神搂入了怀中。继而,很凶猛的吻就占据了她的唇齿。 “唔……” 她挣扎着抓住了长谷部的衣袖,可却被顺势推倒在了地上。男子的身体对她而言太过高大,她根本无法推开。身体的灼热感,提醒着她新的刀纹又被烙上了。 好不容易,这个吻才结束了。她大口地喘着气,双眼茫然地跌坐在长谷部的怀里,像是一条离开了水的鱼。而长谷部则笑着捻起了她的一缕发丝,低声宣告道:“契约……完成了。” 阿定脱了力,脑海一片混沌。 ——被骗了! 偏偏在这等时候,一期一振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主君,刚刚三日月殿喊我……”一期一振话未完,便看到了房内的那一幕。他怔了下,露出略略黯然的神情,悄然噤声,将房门无声合上了。 *** 傻子主君被长谷部骗走名字的事情,根本藏不住。三日月很快就在例行检查时,发现了主君身上多出来的刀纹。 “……”三日月甚至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晌后,他叹气,道,“还是先离开本丸,去躲一躲吧。” 所谓“躲一躲”,便是趁着压切长谷部短暂地外出,将主君送离本丸,免得长谷部趁机占主君更多便宜。三日月挑选了药研藤四郎,将阿定护送去其他的时代。 “先去明治时代吧……”三日月试图张开时空的甬道。 然而,压切长谷部却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你在做什么?三日月。”长谷部质问道,“想让主君离开吗?” 三日月略一分神,定下的坐标歪了,把阿定送去了完全错误的时空。 “你把主君送到哪里去了?”压切长谷部追问,“我现在就去。” 三日月定了定神,喃喃道:“糟了……是……元禄十五年……” *** 时空传送结束后,阿定站在热闹的街市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啊——自己这个笨蛋笨蛋笨蛋…… 竟然被长谷部骗走了名字,三日月殿会很生气吧? 都是自己太笨了。 她抬起头来,举目四望。只见街道整洁繁华,满街的平民俱退在街道两边,空出一条足以奔马的大道来。两列带刀武士从中走过,很是威严的样子,其后跟着一顶敞顶的轿笼,漆金的家纹烙在其上,看模样似乎是贵族出游。 往来的百姓俱是低头不敢看,只是在窃窃私语着。 “是昌诚殿……” “丹后宫津的藩主,奥平家的家督……了不得的贵族,年俸十五万石……” “今日怎么会到这样的地方来呢?” 街道中央的轿笼,以缓慢的速度前进着,似乎是为了让平民感受到压迫与威严。武士们前进的脚步很划一,鞋履在地上摩擦的声音令人心颤。那高高在上的轿笼,与趴伏在地上的平民们,似乎处于两个世界,正如高天原与比良坂一般。 阿定站在人群里,为了不醒目,跟着弯下了身子。可当轿笼到她面前时,她仍是忍不住抬头张望了一眼。恰好一阵风吹过,扬起了本就半遮的轿帘,内坐着的年轻男子,便如此展露出了容颜。 剑眉星目、身姿端正。一袭青色直衣,手持蝙蝠细扇,正是公卿贵族的模样。 然而,阿定在看见这个男子的瞬间,她的心就紧紧地揪了起来,像是被几根细绳狠狠地捆绑着。数不清的回忆,在瞬间涌入了她的脑海。 “阿定,不要辩解了,你是喜欢我的。” “父亲让我去丹波,可是我不想走。” “我是只喜欢着你的,为什么不相信我呢?我对那个女人根本就没有……” “一起走吧?离开这里,我会娶你。” 阿定捂着耳朵,后退了几步,头疼欲裂。她死死地盯着那顶轿笼,看着那男子从人群面前经过,接受着顶礼膜拜。百姓的议论声,依旧源源不绝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听说是奥平老家督送出去的孩子……因为母亲的身份不可说的缘故…险些在襁褓中就被直接杀死…谁知道,他的兄弟都纷纷病故了。老家督费尽心思,才把他找回来……” “听说是老家督做了个梦,梦见有人与女鬼搏斗,英勇地斩杀了作乱的女鬼……老家督一觉醒来,说‘这就是我丢失的孩子’,派人去与谢的乡下找,果真找到了……” “这就是‘昌诚殿杀鬼’的传闻吗?” 阿定又后退了几步,靠着墙壁,缓缓地坐了下来。她捂着脸,大口地喘息着。不知何时,手指的缝隙里,淌落下了热烫的眼泪来。 就在此时,有人问她:“没事吧?主君。” 很悠闲的语气,是追来的压切长谷部。 沉默。 女子用手捂着面颊,迟迟不说话。 许久之后,她终于站了起来。 “没事。”她的眼角尚带着泪意,唇角却浮现出了笑容,“我——没事哦。完全没事哦。” 她的笑容很甘美,视线却极为冰冷,紧紧地盯视着轿笼远去的方向。 “主君?”长谷部觉得她身上似乎有哪儿不对劲。 ——像是,完全没有遮掩的,恶鬼的气息。 “啊……熟悉的气味……”阿定微微地呼了口气,眼帘半抬,眼神中透着浅淡的懒散与嘲讽,“是少爷的味道啊,真让人怀念。” 第34章 恶鬼 奥平昌诚, 丹后宫津藩主,年俸十五万石的权贵家督,领京所代之职, 四方巡视, 代上监察。 他的生母本是犯了不赦之罪的流放女。昌诚身为她的孩子,本当被丢到河里淹死。但是, 昌诚却幸运地活了下来, 被送去了与谢的乡下。 在那里, 他有了个“鬼杀手”的名号——说的是他以一己之力斩杀了作恶的女鬼, 博得了英勇之名。后来, 他来到了丹波,回到了奥平家,继承了家督一职。 阿定站在树荫下,远远地望着奥平家的宅邸。奥平家那悬着纹灯笼的大门旁,有三四个徘徊不止的武士,守卫着奥平家的安全。 “大将,你要做什么……?”药研有些疑惑,“还是……先回本丸去吧。” 压切长谷部都追上来了, 再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 还不如回到本丸去。 “我要见见旧人。”阿定勾着唇角, 盯着奥平家的方向。 “嗯?故人?”压切长谷部问, “你不会是想要复仇吧?” 药研藤四郎闻言,立刻有了警觉。他趁着无人注意,连忙拽住阿定的手臂, 劝道:“复仇的话,就会立刻大改历史,影响实在是太大了,主君恐怕会受到不可逆的影响。” 阿定的眼帘微微一阖,视线依旧紧锁着奥平家的方向,口中说:“请放手。” “……不行。”药研不肯。 “放手。”阿定说。 忽然间,阿定的手臂被人扯住了。继而,她被人拽入了怀里。 “这样可不行啊。”压切长谷部说,“身为臣下,可不能看着主君误入歧途。” 他的力气可比药研大多了,立刻让阿定动弹不得。 “放……手……”阿定瞪他,“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她的威胁,让长谷部露出了无所谓的笑。继而,他将主君打横抱起,口中说道:“能被主君盯上的话,是我的幸运。” 在压切长谷部的强迫下,阿定被迫离开了这满怀怨恨不甘的元禄十五年,回到了本丸。 三日月还在原地,没有离开。他看着长谷部与阿定一起回来,心底知道现在是没法收场了。压切长谷部一定不会轻易地放过主君,他能做的,也只能偶尔伸手帮个忙了。 三日月想要说些什么,长谷部却直接领着阿定离开了。 “以后可不要折腾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了。”临离去前,长谷部瞥一眼三日月,“反正,她是逃不掉的。” 三日月宗近在心底悠悠叹一口气。 ——啊,被记恨了呢。 *** 阿定冷着脸往自己的房间走,面上的不悦之意肉眼可见。 “主君这是在闹脾气吗?”长谷部问。 “为什么阻止我?”阿定侧头望他,“你不是想要杀死我吗?让我改变历史,再受到惩罚死去,不好吗?” 压切长谷部怔了下,继而无声地笑了起来。 “主君就这么想死去吗?” “没人要的孤魂野鬼而已,也谈不上死亡。”阿定却是满面无所谓的表情。她笔直地走入了自己的房间,趴在窗边,一副不想理人的样子,“反正也没人想要我活着。三日月——他也只是想要我的名字和身体吧?” 顿了顿,她像是炸了毛一般,蹙着眉喊道:“啊!没错,没有人想要我活着。我只是个——惹人讨厌的孤魂野鬼罢了!” 她这副模样,反倒让压切长谷部不想对她动手了。 没人要的主君……听起来似乎是很可怜的样子。 服侍这样的人的话,就会变成她唯一的依靠吧? 这个念头,在压切长谷部的心底越涨越满。 于是,压切长谷部顺着她的话回答:“是啊,三日月宗近只是想要你的名字而已。” “……嘁。”美艳的女子咬着唇角,发出了嗤笑。 “但是,你可以试着相信我。”压切长谷部将手放在心脏的位置,回想着自己从前对主君绝对虔诚的情感,“我是愿意为主君奉献上一切的人。” 之前还想着杀死她的人,现在却说要为她奉上一切,阿定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然而,她却微扬了下巴,对长谷部说道:“好啊,那我现在就要你展现忠诚。” “怎么展示?”长谷部询问。 “我要出去。”阿定指了指地,“而你,就在这里等我。在我回来之前,不准离开。” “……” 这个要求既简单,又孩子气。压切长谷部笑了笑,很愉快地说:“当然可以办到。” 阿定挑眉,一边望着他,一边后退着离开了房间。 她隔着衣襟,用手抚了下胸上刀纹的位置,目光微微一暗。 ——这个刀纹,对三日月宗近来说很重要吧。 发现长谷部也打下了刀纹的那一天,三日月捧茶的手几乎都要把茶盏捏的爆裂开来了呢。 她勾起唇角,悄然一笑,抬脚往外走去。 她遇上的第一个付丧神,是伸着懒腰回房去休息的鹤丸国永。他瞧见主君慢悠悠踏了过来,立刻心情很好地打起了招呼:“主君~要和我一起休息吗?” 阿定在他身前站定。 “鹤丸殿,你对我的名字……有兴趣吗?” 她扬起头,唇角的笑意很甘美。 鹤丸国永怔了一下。继而,他耸耸肩,笑了起来:“主君是要捉弄我呢,还是给我一个惊喜?‘名字’这样的东西,当然是要好好保管啦,怎么会轻易给我呢?” 阿定的手指攥紧了他的衣领。 “我叫做‘櫛’。”她挑眉,笑容愈发甜美了,“请您收下这份惊喜吧,鹤丸殿。” 鹤丸国永的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下一刻,他的血脉里便涌起了一阵狂躁的兴奋。 “是——是名字吗?”他舔了舔唇角,用手捧住女子的面颊,“真是个大惊喜啊……” 不等他进行下一步,女子就主动地吻了上来,替他完成了结契的最后步骤。温柔乖驯的唇舌,让他体内的兴奋愈甚了。 鹤丸国永将她推抵在墙角,扯开领子,仔细打量着新落下的刀纹。她的身上原本就有长谷部与三日月的刀纹,现在又多了一个,密密地排列在一起,像环绕着锁骨的一道纹身。 “这可真是……太棒了。” 鹤丸国永摸着她的面颊,低声说道。 “结了契约的话,就永生永世不能离开我们了。是永生—永世—噢。” *** 本丸的夜晚来了,麻烦不断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三日月宗近来进行例行检查。 他已恢复了往日从容温雅的模样,身姿翩翩地在阿定身旁坐下,如常说道:“主君,检查的时间到了。” “是。”阿定点头,乖巧地摘开衣领,让他检查身上的刀纹。 然而—— 三日月宗近的手微僵了一下。 戴着笼手的手指,慢慢摩挲过她的锁骨,描摹着那一成串刀纹的形状。“鹤丸国永……大俱利伽罗……笑面青江……”他慢慢地吸了一口气,面上浮现出极度温柔的笑容来。 “主君,您没有好好看守您的名字呢。”他说。声音也是非比寻常的温柔,简直令人有了他在咬牙切齿的错觉。 “啊……我是大家的主君。”阿定很乖巧地说,“能为大家做这些事,我很开心呢。” 和室内,传来啪嚓一声脆响。 三日月宗近握紧了手,竟然直接将茶盏捏碎了,茶水流溢了一地。 这还是他第一次露出这样的失态。 子夜似的眼眸,也笼上了黑沉之意。 这一晚,他没有留下来,而是笔直地起身离开了。 三日月宗近走后,压切长谷部进来了。 “你把三日月气的不轻啊。”长谷部很感慨的样子,“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的表情——一直都是游刃有余的样子。” 阿定收敛了笑容,用手托着面颊,一副兴趣缺缺的表情。她并没有整理衣衫,毫不介意压切长谷部也看到她身上的那一长串刀纹。 “怪不得。”他笑了起来,“怪不得三日月气成那副样子啊!” 他走上前来,替阿定理好了衣衫。 长谷部的心底有一个念头。 ——三日月宗近可能短时间内,都不会和主君好好相处了。 也许……现在正是很好的时机。 压切长谷部替她理好衣衫后,手指便攀到了她的脖颈上,轻轻握了一下。 就在阿定因为呼吸不畅而努力仰头时,他松了手,改为扣住了阿定的下巴。 “主君,我可以轻易杀死身为恶鬼的你。”他贴在阿定的耳旁,低声说,“但我却没有这么做。……这还不足以说明我的忠心吗?” 阿定瞥他一眼,问:“你想说什么?” “不要理会三日月了。”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短发的发丝蹭着阿定的面颊,挠得她痒痒的,“来信赖我吧。……我和三日月宗近不一样,我会献上绝对的忠诚。” 阿定听了,竟然很大方地答应了。 “好啊。”她掰开长谷部的手指,很自如地回答,“我可以信赖你。不过,我是恶鬼,不是人类,我很坏。你要献上忠诚,那也要忍受我的坏习惯。” “当然。”长谷部说,“我会包容您的一切。只要是您的命令,我就一定会服从。” “那好。”阿定说着,声音有些兴奋,“我不会只信赖你一个人,毕竟——鹤丸大人他们,也是和我定下契约的人。如果我和鹤丸、烛台切他们玩的很开心,你也得老老实实等着。若是你像三日月那样生气的话,我就会不要你了哦。” 压切长谷部在心里无声地嗤笑起来。 要自己眼睁睁看着她宠爱别人,然后在旁毫无怨言地等待吗? 还真是过分的要求。 “好。”他答应了恶鬼的要求。 第35章 忠诚 ——最近, 主君似乎变得活泼了一些。 不再是始终低垂着头,战战兢兢又倍加恭敬地对待旁人,而是会笑盈盈地又温柔地向人打招呼。加诸于诸位付丧神名字之后的敬称, 也悄然去掉了, 她开始以昵称喊人的名字。 此外,她好像也不再惧怕三日月宗近, 常常违背三日月的意愿, 干一些很容易惹怒老人的事情——譬如和鹤丸国永待在一块儿, 又比如和烛台切一起在厨房研究烹饪。 每一回三日月得知这些事, 表情都会变得很微妙。对于本丸的付丧神来说, 这种微妙的表情几乎可以称作是“精彩”了。 与此同时,本丸之中还隐隐有着奇怪的传闻—— “主君身上,有很多刀纹。” “主君和很多付丧神定下了契约,要和他们永生永世地捆绑在一起。” “主君的名字……是什么?” 阿定可不管这些闲言碎语,只顾自己。她被人阻止了复仇,心底的不甘正无处发泄,也只能在本丸四处游乐一下,来气一气那二位始作俑者。 一期一振是她的近侍, 负责照料她的日常起居。他也听闻了关于主君的种种传言, 心思日益复杂起来。 他总是忍不住偷偷窥伺主君的身躯, 试图找到刀纹的痕迹。他会用目光仔细搜寻主君暴露在外的肌肤, 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 他反复的打量,终于让阿定发现了。 这一天,阿定问他:“一期, 你到底在看些什么呢?” 水蓝色短发的付丧神微怔,匆匆别开探寻的眼神,若无其事地说:“并没有在看什么。” 他端正地跪坐在外,身姿沉稳优雅。庭院里的树木郁郁葱葱,阳光穿过绿萝落在他面颊上,投下一圈游移光影。 “没有吗?”阿定挑唇一笑,朝一期微微勾了勾手指,“过来。” “……是。”一期一振起了身,靠近了阿定的身旁。 她仰起头,双手交叠托着下巴,语气轻快地询问:“一期想要我的名字吗?” 神情很是天真无觉的样子,眼眸泛着秋水似的温柔。 一期一振僵了一下身体。 他有些无所适从,继而,艰难地回答:“……那是,不行的。” “为什么不行?”阿定好奇地询问,“你是我亲手锻出的刀,一期才是最应该拿走我名字的付丧神才对。” “……那不可以。”一期一振从唇齿间挤出这些词,俊秀的五官上泛开了一阵复杂的情绪,“名字是主君的东西,我不应该拿走。” 如果定下契约的话,主君的全部生命就会和付丧神捆绑在一起了,她没有反悔和离开的机会。 “真的是这么想的吗?”阿定询问。 “……是。”一期一振回答。 他的声音,短促却坚定。 阿定凝视着他面容的轮廓,不知为何,心脏忽而砰砰跳起来。身上四处的肌肤都泛起了火烧一般的疼痒——是那些刀纹们开始叫嚣了,开始惩罚她的心动和背叛了。 不可以…… 如果长出一大片刀纹的话,会很难看的吧? “一期,你先出去吧。”她艰难地说着,捂住了面颊,不去看一期一振的神情,“将、将门合上……请不要进来。” 一期一振愣了一下。 啊……是不想要见到他的意思吗? 他掩下心底的情绪,温柔如常地回答了一声“是”,便退出了门外。 压切长谷部一直跪坐在旁,他将这一幕从头到尾收入了眼中。听到门扇合上的响声,长谷部说:“主君对一期一振果然很关心呢。” 阿定松了手,懒洋洋地说:“毕竟是自己亲手锻造的刀。” 看她这么爽快地承认了,长谷部很愉快地笑了起来:“主君对一期一振如此信赖,会让我觉得很失落。我才是对主君最忠心的那一个……” “压切长谷部大人。”她忽然用了敬称,很认真地说,“我说过,我不会只信赖你一个。” 听见这句话,长谷部略有不甘。但因为这是自己答应的事,所以他也无话可说,只能回答道:“不必生气,我只是——偶尔说一说自己的感受罢了。” “我可没有生气呀~”她轻飘飘地回答了,然后起身收整了衣衫,说道,“我要出去了喔。约了鹤丸殿一起玩耍呢,你要来吗?长谷部。” 长谷部知道,如果跟着去的话,一定是在旁眼睁睁看着她和鹤丸共处。但是,他更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和一期一振四目相对。 于是,长谷部回答:“好的。只要是您的命令。” *** 鹤丸国永看到阿定的时候,从很远的距离就开始招手打招呼。当看到阿定身后还跟着一个长谷部的时候,他挥舞的双手就僵了一下。 “主君,长谷部也一起吗?”鹤丸凑近阿定身旁,小声地询问,“这家伙会不会忽然拔刀而起啊……” “啊,应该不会的,安心吧。”阿定笑吟吟地回答。 她取出一本书,哗啦啦翻开,递到鹤丸的面前,问道,“上次还没讲完的故事,请吧,从这里开始。” “又是奥平家督的故事啊?”鹤丸有些无趣地托着下巴,“总是反复读一个人的故事,不会很无聊吗?我啊,是一个没有惊喜就会无聊到死去的人啊……” “不可以吗?”阿定询问着。 “可以是可以啦……”鹤丸可不忍心拒绝她。 年轻的主君笑起来,飞快地亲了一下鹤丸国永的面颊。随即,她悄悄地说:“那送给鹤丸殿一点小礼物的话,鹤丸殿就愿意了吧?” “唔。”鹤丸国永摸了摸面颊,说,“这倒是个不错的惊喜。” 于是,他很顺从地接过了书本。 两人的身后,倏忽传来武器出鞘的声音。鹤丸纳闷地回过了头,恰好看到长谷部将手搭在刀柄上的样子。于是,鹤丸笑了起来,灿金的眸里满是促狭之意。 “这样可不好啊!不能因为主君不宠爱你,就动了杀意。”鹤丸说。 压切长谷部死死盯着二人,好半晌后,终于将刀给收了回去。 阿定朝他软软地笑了笑,眸子弯起,旋即,便靠回了鹤丸的身旁。她纤细的指尖,掠过书页上的文字,声音亦是绵软的:“我还是想听这个呀……昌诚殿杀鬼的故事。” 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 阿定离开鹤丸的时候,长谷部压着声音,沉沉地问道:“主君就那么喜爱鹤丸国永吗?” 阿定的脚步定住了。 她瞥一眼长谷部,神情里竟然有了一丝挑衅之意。 “是啊,我很喜欢鹤丸殿。”她回答。进而,她踮起脚来,用手拍了拍长谷部的面颊,温柔地说,“这可是长谷部大人答应我的事情啊——我可以信赖其他人,但是长谷部不可以生气。” 她的手掌,一下下轻轻拍弄着长谷部的面颊。 终于,压切长谷部握住她的手腕,说道:“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她笑眼弯弯,唇边笑意甘美而妩媚,“现在,去找谁玩好呢?就是接下来遇见的第一个人吧——” 接下来遇见的是源氏兄弟。 髭切看到阿定,便轻快地朝她打了招呼:“呀,是主君。有一天没见了喔。”他琥珀色的眼里盛着笑意,是很能让人信赖的眼神。 阿定眨了眨眼,忽然问道:“髭切与膝丸,想要我的名字吗?” “主君!”压切长谷部忍不住了,低声喝道。 “做什么?”阿定瞥他一眼,友善提醒道,“长谷部不可以生气哦。忘记了吗?” “……”压切长谷部咬咬牙,退到了一旁。 髭切微歪头,打量着阿定与长谷部。继而,他笑道:“我当然想要主君的名字啊。膝丸应该也是想要的吧?” 膝丸露出了欣慰的神情:“兄长记得了啊!” 髭切拢了下肩上外套,说:“只是碰巧念对了而已,足丸。” 膝丸:“……” 阿定看到两兄弟这副模样,便掩着唇悄悄笑起来。随即,她凑至髭切耳旁,轻声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是个很有趣的名字啊。”髭切点头,很温柔地低头吻了她,“……滋味还是一样好呢。” “还有我。”膝丸盯着自己的兄长,“兄长倒是快一点啊!” “……这么急可不好啊!”髭切有些恋恋不舍地放手了。 两兄弟都拿到了主君的名字。 髭切忽然说:“主君饿吗?” “诶?”阿定摇摇头,“暂时是不饿的……” “不,主君应该很饿吧。”膝丸却很执着地说,“我和兄长,都愿意帮忙。” “等等……”阿定有些惊诧。 可是两兄弟却没有理会她的挣扎,而是很自然地牵着她的手走了。 压切长谷部盯着几个人的背影,面色微沉。 他慢慢将手放到了刀柄上,眸色泛着一丝凶戾。 ——啊,自己果然已经变了。无论再怎么假装,也不可能保持绝对的服从了。 铿的一声响,他将刀拔|出了鞘。继而,一步步朝着三人离去的方向走去。 第36章 信赖 压切长谷部知道, 自己可能永远也无法像从前一样,对主君献上绝对的忠诚了。 他握着刀,慢慢朝着几人离去的方向走去。 主君的声音浅浅地传来, 很是欢快的样子:“我的名字很奇怪吗?因为那是梳子的意思啊……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哟, 只是梳子而已。……咦?压切长谷部大人。” 阿定疑惑的声音,令髭切与膝丸同时回了头, 也瞧见了压切长谷部的身影。 “你……”膝丸蹙眉, 语气有些冷, “那把刀是怎么回事?” 压切长谷部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友善。 他的面色很沉, 像是在战场上杀阵的军将。一双眼死死地锁住自己的主君, 如同盯着猎物一般。 “不会是想迁怒于主君了吧?”髭切笑起来,亦将手放到了刀柄上,“我可不会让你得逞的哟。主君是应该被爱护的人。” “主君?”压切长谷部微太高下巴,冷声说道,“只是——只是一只恶鬼而已。你们两个,也非常清楚。” “是,非常清楚。”膝丸回答,“但我觉得没什么大碍。在京都找到她的时候, 就发觉她没什么威胁力……” “京都?”长谷部的眉心愈发紧了, “你们不是说, 在那个时代不曾找到主君吗?难道是——欺骗了我?” 膝丸有些讪讪。髭切眉眼一弯, 很随意地说:“哎呀哎呀,被发现了。” 髭切的笑容,令长谷部的怒意愈甚。他又向前迫近了一步, 压低声音,道,“意思是,违抗我的命令了吗?” “命令?”膝丸却是一副疑惑的样子,“虽然是唯一一把极化的刀,可也谈不上‘命令’这样的地位区别吧。还是说长谷部已经忘了,曾经信任你、任用你为近侍的主君已经不在了,你现在没有主人吗?哦……主君也许算是,你的主人?” “是忘记了吗?”髭切也笑吟吟地补充,“不要那么生气嘛。这种事情,难道不是没所谓的吗?” 压切长谷部手指一紧,青筋迸出,似乎下一刻就要挥刀而起。髭切与膝丸毫不相让,亦做出了备战的动作。 阿定见状,便握住了髭切与膝丸的手腕,温柔道:“不要动手,就交给我吧。” “可是……”膝丸很不放心,“我不觉得长谷部会手下留情。主君恐怕不知道长谷部做过什么事情吧?” “我知道。”阿定说,“我知道的哟。”她眉眼一抬,温软地说,“长谷部大人杀了前任的恶主。现在,又想要杀死恶鬼的我了。” “既然主君知道,还是退后吧。”膝丸说,“这种事情交给我们来处理就好了。” 阿定摇头,缓缓地走近了压切长谷部,说道:“请让我来吧。” “做什么?”压切长谷部将刀刃指向她,“恶鬼的求情吗?” “不。”阿定摆摆手,说,“什么也不做。” “……” “长谷部大人说过,会给我绝对的忠诚。”她说,“所以,我相信长谷部大人。” 压切长谷部怔了一下。 这家伙在说什么…… 即使自己已经用刀对着她了,她还要说这种话吗? “我可能下一秒就会杀死你。”他说,“即使如此,还相信吗?” “相信。”阿定点头,“既然你说了会给我忠诚,那我就相信。如果杀死我的话,那么,‘杀死’就是献上忠诚的方式。” “……你……”长谷部握着刀的手微微一颤。 不得不说,这可真是个绝大的诱惑。这样的信任,如果是真的话,那可真是太令人赞叹了。 “会相信你哟。”她又笑眯眯地重复了一遍。 压切长谷部竟然退后了一步,连刀尖都开始发颤。 “长谷部大人愿意信任我,我很开心。”她说,“我是个没人喜欢、不必存在的恶鬼。压切长谷部大人希望我能给予信任……真的很开心哟。” 她说着,笑意里渐渐有了深意。 这一切,都和压切长谷部的构想相差无几——唯一的信任、唯一的依赖——但是,他猜想,这一切都是恶鬼说来骗人的话。毕竟之前的她,可是用一张笑眯眯的脸将三日月宗近给气到了。 自己又能比三日月宗近好到哪儿去? 但是…… 是骗人的,那又怎么样呢? 趁着长谷部分神的时间,阿定扑上去,用手指戳戳他的面颊,笑眯眯地说:“是在生气吧?我和髭切、膝丸去玩耍了。既然如此的话,那我就和长谷部大人一起玩吧。” 说罢,她细嫩的手指便绕过他握着刀的指间,攥住了他的手。 “一起去玩吧?” 女子的手,如同有着魔力。 回过神来,压切长谷部已经被自己的主君领回去了。 他的身后,还传来髭切与膝丸的声音—— “这家伙故意的吧?” “嘛……倒也不用放在心上,鼻孔丸。” “……” *** 压切长谷部跟着阿定回到了房间。 阿定牵着他的手,并没有流露出害怕的神色,反而很愉快的样子。长谷部蹙着眉,有些不太适应地盯着她紧握自己的手。 “要一起玩吗?”她停下脚步,忽然反问道。 “什、什么……?” 他没有问到答案,给予他信赖的主君便已经投入了他的怀里。 她低垂着眼帘,舌尖微微勾了下柔软的唇角,眼神里有一分浅浅的恶意。但很快,那恶意便稍纵即逝了,只剩下温驯与绵软,让压切长谷部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想看你的刀纹吗?”她仰头,说道。 “……”压切长谷部的眸色一暗。 刀纹…… 是在那种地方吧。 “……想看吗?”她将右脚放到了付丧神的脚背上,微微碾了一下,“我身上的刀纹。” 压切长谷部的呼吸一凝。 被她轻轻踩了一下的地方,竟然有些痒痒的。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落到了主君的肩上——起初,他甚至是想扼住这家伙的喉咙的。但他的手已经无法自控了。 于是,他再一次看到了自己亲手烙下的刀纹。 …… 美丽的、赤红的色泽,如同朱砂所描绘。落在雪白细腻的肌肤上,耀眼而刺目。每一回,他抚过这道灼热的刀纹,都能感受到近如火焰般的温度。 主君缩在他的怀里,将一切都交给了他。这种时候,主仆的关系似乎已经变了,他才成为了彻底掌控一切的人。 他吻了吻刀纹,觉得这真是一件令人喜悦的事情。 一切都结束后,他搂住怀中浅眠的主君,手背拭去了她额头的薄汗。他仰望着天顶的绘图,有一瞬觉得自己是漂浮着的。 “……主君。”他问,“主君和其他人,也会这样吗?” “是啊。”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怎么,不可以吗?” 压切长谷部的手臂陡然一紧,死死地环住了她的腰,“……如果说,不可以呢?” “那要看长谷部大人的本事啊。”她用头蹭了蹭男子的胸膛,“办得到的话,就尽管来吧。我可以只和你在一起噢。” 办得到的话……? 压切长谷部微微扬起了唇角。 如果这都办不到的话,是不是太小瞧他了? 他可不是三日月宗近啊。 第37章 合作 压切长谷部是个很贪心的人。 面对主君时, 他总会提一些贪婪的要求。可惜的是,这些要求都会被自家主君以更过分的话语驳回。 “主君,能只看着我吗?” “不行哟, 我想要看着很多人呢。” “主君, 只信赖我的话……” “可是,我要信赖所有的付丧神呀。” “主君, 那种看着别人的眼光实在是让我难过。” “长谷部大人, 您可是答应过我不会生气的呢。” “主君喜欢一期一振吗?” “……不止喜欢他一个噢。长谷部能接受我同时喜欢着大家吗?” 在阿定这里, 他只能咬牙切齿地咽下不甘愿的气。不知不觉间, 他发觉自己竟然已经习惯了主君将目光移到别人身上, 习惯了自己在背后暗自注视的模样。 不习惯又能如何呢?如果违背主君的话,恐怕就见不到她的面了,更别提欣赏自己留下的刀纹了。 她像是在惩罚着这位付丧神当日想要杀死自己的举动,用更恶意的报复折磨着他。 压切长谷部再看到三日月宗近的时候,竟然有了一种“能够谅解”的错觉,觉得三日月与自己同病相怜。瞧见这位帅气的老头子捧着茶盏落寞孤独地坐着,压切长谷部说:“……麻烦给我也来一杯吧。” 三日月微叹了口气,笑眯眯地说:“哎呀呀, 我可是什么都没有了, 长谷部还要来抢我的茶吗?”——自从在发现刀纹增多的那夜他拂袖离去后, 主君已经很久没有召见他了。 压切长谷部嗤笑了一声, 自己动手倒了茶,在他身边盘腿坐了下来:“这就是你当初说的,‘很乖的孩子’?明明一点也不乖, 还很令人头疼。” “哈哈哈哈……我也是没有想到呢。”三日月宗近摇了摇头,很无奈的样子,“初初到来的时候,确实是十分乖巧的,怎么骗都可以。现在的话……只能说是内里的恶鬼跑出来了。” “就没想过办法吗?”压切长谷部搁下茶盏,蹙眉说,“再让她这样子玩下去也不是办法吧。” “你是说,让她变回原来的样子吗?”三日月侧头,微微挑眉,“这可是个很艰难的任务啊。谁也不知道如何让她变回来。” “至少,不能让她再这么玩下去了。”压切长谷部对三日月宗近低声道,“我们必须想办法了。” “……嗯?”三日月狭长的眸子微微睁开,金色的弯月灿灿其华,“是合作的意思吗……?” *** 难得压切长谷部不在,阿定终于不用面对他可怕的贪心了。她不介意压切长谷部对自己的占有欲,但要哄小孩似地把这种贪心的念头哄回去,那可是很累的。 已经是夏天的尾声,天气依旧很热,蝉趴在树上死命地叫唤着,似要发泄最后的生命力。片片碧绿垂下枝头,在庭院里营建出大片的树荫。空气很沉默,鱼尾偶尔翘出水面,才能带来难得的破碎声。 “主君,要喝茶解暑吗?”门外的一期一振询问道。 阿定打了个呵欠,说:“解暑倒是没有必要,但是没有人陪着玩,真的很无聊啊。” 一期一振沉默了一会儿。 “主君……想要去玩吗?” 他问。 “是啊。”阿定回答,“但是,不是和付丧神在一起的那种玩耍。每天都那样玩耍的话,会很累的。只是想简单地放松一下心情而已——不过,我知道这是奢望。一会儿,压切长谷部回来,又会把我看得死死的。” 一期一振沉思了一下,忽然问道:“主君要和我去一个地方吗?” 阿定愣了一下。 一期一振会这么主动地提出这种要求,那可是极少见的。她有些怕自己身上的刀纹,但又无可拒绝这个诱惑;只能劝自己:没事的,我能很好地克制心动的感觉。 于是,她朝一期一振伸出了手,说:“好呀。” 一期一振的目光掠过她的手掌,却不太敢上来牵,只是温和有礼地站在原处。阿定安静了一会儿,才把手掌收回来。 不知不觉间,她又把自己的手藏起来了。 在内里的自我解放之后,她已经不再惧怕将手上的旧伤疤展现给付丧神们了,因为她无需自卑。即使那群付丧神知道从前的她是下等的侍女,依旧会敬爱着她。 可是,在一期一振的面前,却…… 一期一振领着阿定,悄悄走出了房间。因为要避让其他的付丧神,路线难免有些扭曲。两人躲躲藏藏地,像是要私奔似地溜出了本丸,到了外面的一片原野上。 敞开的高地时常有风吹,凉爽了许多。吹来的风满满当当都是山间绿叶的气息。一期一振走走停停,带阿定到了一条河川旁。 不宽的河流,也不深,大概只有阿定的腰那么深,难得的是河水极为清澈,可以清晰地看到底部圆滑的鹅卵石子,其间还有些断裂的木头、枯枝,几尾手指粗细的小鱼在其中游曳着。白色的云影倒映在河面上,慢悠悠地晃着。 时间似乎一下子就慢下来了。 “这里……很漂亮啊。”阿定伸了一下懒腰,呼吸着空气,“一期一振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平常大家都不会离开本丸,不是吗。” “啊……”一期一振腼腆地笑了一下,“之前压切长谷部第一次回本丸的时候,大家都想保护主君。所以,为了不让长谷部发现主君的存在,就让我先搬到外面来住了。一个人住的时候,白天会无所事事,所以到处走了一下。” 阿定微怔。 面前的端丽男子神情温柔地注视着清澈的河面,令她不舍得移开目光。 阿定微呼了一口气,问道:“一个人住的话,会很孤独吧?” “还好。”一期一振回答,“药研和乱他们偶尔会来探望我,毕竟是兄弟。有弟弟们的陪伴的话,就不会寂寞了。” 阿定在河川旁蹲下身来,将手探入河水之中。清澈的河水漫溢上指尖,让她的心也舒爽起来。长久以来,盘踞在心底的种种杂念似乎也变得轻快起来,她又察觉到一种温柔而绵延的感觉。 那几尾银色的小鱼被惊动了,飞速地溜走。阿定用手指在河面上打圈,漾开无数圈涟漪。日光照耀,她脖颈与面颊的肌肤几乎如将要融化的雪一般。 一期一振久久地盯着她,心底忽然有了微妙的起伏。 长久以来,他一直满足于在远处看着这位主君。守着那道门扇,寸步不前,绝不逾越雷池一步。他总想着,只要献上自己的忠诚,那就足够了。所以,即使看到主君在别人的怀里,他也不会说出任何怨辞。 但是…… 看到此刻的主君,他忽然不想守住那扇门扇了。 他也像压切长谷部、髭切、膝丸他们一样……和主君在一起。 “主、主君。”他喊了一声。 阿定扭头,却察觉到他白皙的面颊微微泛红,似乎很是紧张的样子。向来温柔的容颜,此刻有一分大气也不敢喘的郑重感。 “怎么……?”阿定询问。 “主君……很喜欢别人陪着您玩耍吧。”他深呼一口气,压抑着自己心底的悸动,在阿定的身侧坐下。修长的双腿微微支起,手不安地搁在膝盖上。 “啊,是的。”阿定笑眯眯地点头,“没有人陪的话,会很无聊的。用鹤丸殿的话来说,就是……‘没有惊喜的话,我就会无聊到死掉哦’。” 一期一振望着她的笑颜,眼帘微微下垂。他深呼几口气,终于很艰难地从唇齿间挤出了一句话:“我……也可以……陪着您……陪着主君,玩耍。” 好一会儿,他又艰难地加上后半句话:“那会是我的荣耀的。” 阿定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下一瞬,她察觉到身上的刀纹们又在叫嚣了。于是她飞快地低下头,压抑住心动的感觉。 “一期一振想要的话,那也可以啊。”她故作无所谓地说道,“想要和我接吻吗?” 她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一期一振似乎更为难了。但是,他却用手撑了地面,很乖巧地垂头探了过来,一副任人予求的样子。白色的手套掠过地面,沾上了泥巴,但是他却一点都不在意。 阿定的手臂抖了起来。 她飞快地后退了几步,有些紧张地拽住领口。她无暇去关照一期一振是否被她的举动伤害了,只能赶紧低头望向水中。借着水面的倒影,她看到那些刀纹们在她的肌肤上消去又浮现。 “主君……?!” 一期一振察觉到她似乎有哪里不对劲,连忙上前查看。 “等、等等!不要过来!”阿定挣扎着拒绝,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心动的痕迹。 然而,平日温柔的付丧神却在此刻显得格外强硬固执,一边说着“有哪里不舒服吗”,一边将她的手摘离了领口。 不安的刀纹已经出现在了锁骨上。 “这是……” 一期一振微微一愕。 身为付丧神,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主君如果对别的东西动心的话,刀纹就会惩罚她。 …… “主君?”他的呼吸微微急促了起来。 “……”阿定望着他的眼神,微微有些哀求,“……不要看啊。” 第38章 剥夺 “……不要看啊。” 如同哀求一般的声音, 自她的唇间挤出。 她几乎可以听到体内有什么碎掉的声音。 是某一部分的自己碎掉了吗?还是囚禁着自己的囚笼碎裂了呢? 一期一振的目光渐渐温柔起来。 他并没有咄咄逼人地追问什么,也没有强迫她解释。他只是替她理好了衣襟,说道:“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 回本丸去吧, 免得三日月殿担心您。” 原野上的风吹动了他水蓝色的短发,也掠过他的眼角眉梢。 那一刻, 阿定觉得白天的自己似乎又回来了。 她摇了摇头, 甩掉这种感觉, 站起身来, 跟着一期一振朝着回本丸的方向走去。 这一回, 一期一振很主动地牵住了她的手。 他的掌心,如想象中一致地温暖。 阿定低垂眼帘,回头望了一眼那条清澈的河川。原野上迷蒙的风,在她的眼里也温柔了起来。 两人出来的时间不短,这种“外逃”的行为自然惊动了压切长谷部与三日月宗近。三日月守在主君的房间门前,看到两人回来的身影,便问道:“玩的还算开心吗?主君。” 阿定点头。 “那就好了。”三日月宗近狭长的眼眸微动,目光掠向一期一振, “下次可不要做这种令人担心的事情了噢。毕竟一期一振没有实战经验, 如果在外遇到危险的话, 是无法保护好主君的。” 一期一振捏着阿定的手, 微微一紧;他的目光也略略坚毅起来。 压切长谷部盯视着两人交握的手,语气里掺杂着不悦:“一期一振,是时候松开手了。让其他付丧神看到的话, 那可不妙。” 一期一振无法,只能悄然松开了手。 阿定的掌心落了空,她登时有些失落。 这分失落之情被三日月捕捉到了,他唇边的笑意便有些微妙深沉。 “一期一振,我和压切长谷部一起过来,是为了说一件事。”三日月微微歪头一笑,发上的金色流穗亦随之一晃,“我和长谷部觉得,你不适合担当近侍。果然,服侍主君的任务还是交给我们两个比较合适。从今天起,你就不是近侍了。” “?!” 一期一振的身躯一震。 ——为什么?!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靠近了主君的身旁的。 他自认在担当近侍的这段时间里,完美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他守卫着主君的安全、服侍主君的起居,照顾着她的一切,没有犯下任何的错误。 既然如此,为何要剥夺他的近侍之职? “很不甘吗?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近侍原本就是轮流担当的。”三日月解释道,“在你之前,烛台切光忠、加州清光都曾是近侍。” “嗯?”压切长谷部的注意力转移了,“还有两个人吗?这一点你可没有和我说过啊,三日月。” “……哈哈哈……这不重要。”三日月连忙道。 一期一振蹙了眉,问道:“可以给我一个原因吗?” “哦?”压切长谷部嗤笑了一声,说,“‘原因’?竟然有人会想从我口中问到‘原因’?……没有原因,只是,我单纯地想要这样决定而已。” 他的回答并不算谦逊有礼,一期一振咬牙,露出分认真的神色来:“没有原因的、无理取闹的事情,我不答应!” “没有你答应与否的权利哦。”三日月宗近笑眯眯地说着,声音温和,“我们是刀剑。既然是武器,就该用力量的强大与否来说话……是吧?尚未有过战斗经验的一期一振吉光。” 仅仅是一句话,就令一期一振哑口无言。 确实,他没有任何的出阵经历。即使他曾经是一把名刀,可成为付丧神之后的战斗经验却与他人相差甚远。 想到此处,他不由微微黯然。 三日月宗近见他流露出黯淡之色,唇角便略略扬了起来。他的眸子半阖,其中的颜色恍如最深沉的子夜:“既然不甘心的话,那么,这样吧……如果你能代替我,教导主君军策和出阵的种种事宜,我就把我的位置让给你,如何?” ——我就把我的位置让给你…… 这可真是一个不小的诱惑。 然而,三日月宗近的地位又怎会是这么容易被取代的? 他在这个本丸里生活了许久,了解本丸、付丧神、审神者、历史、溯行军的一切,拥有丰富的战斗经验与强大的战斗技巧,而这一切,都是一期一振尚且没有的。 三日月可以教导主君如何对抗溯行军,而一期一振,不可以。因为他从不曾遇见过那些家伙。 看到一期一振微微动摇的神色,一旁的压切长谷部笑了起来。笑了一阵,他忽然说:“很为难吗?既然如此,那就换一个目标。如果你能打败我——” 铿的一声锐响,压切长谷部将刀自刀柄中拔|出,以银亮的锋芒直指前方,眼角眉梢俱是狂气。 “能打败我,证明你比我更强大、更有实力保护主君,使主君免于被伤害,那我就让你继续担当近侍。如何?” 一期一振微微后退了一步。 ——打败压切长谷部? 本丸里唯一极化了的刀剑……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这明显是不可能的任务。 饶是心知不可能,一期一振却死撑着将手放到了刀柄上,咬着牙,强迫自己颤抖的手握紧刀柄,似乎想要将其抽出。 “算了吧。”压切长谷部笑了一声,很干脆地将刀收了回去,说,“你和我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何必在主君面前大动干戈?” 一期一振的手渐渐松开了。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软,似乎根本撑不住自己继续站立着。 阿定终于忍不住了。 “我想要一期一振担当我的近侍。”她很执拗地对三日月与长谷部说,“我知道他没有实战的经验——但是,我不在乎。” 她认认真真地凝视着三日月的眼眸。 “这幅表情……”三日月宗近摩挲着手套,低声说道,“简直就像是那个可怜的小姑娘又回来了,正在恳求我的许可呢。” 压切长谷部说道:“主君,那可不行啊。您的安危是至关重要的,您的存在决定了本丸所有付丧神的强大与否。近侍的人选,可不是‘凭着心意随便决定’的东西,而是要对整个本丸负责的选择哦。” 阿定微微咬牙。 “……算了,主君,谢谢您的信赖。”一期一振却呼了一口气。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去了眼眸,只余下一片看不清表情的阴影,“我确实太过弱小了,不适合担当近侍。比起三日月与长谷部,我还差的太远了。” “一期……”阿定有些不忍。 “我会想办法变得强大起来的。”一期一振回答。 说罢,他便向自己的主君告退。 饶是一期一振这样说,阿定也不知道他能用什么办法,让他变得强大起来——是请求出阵吗?还是向他人请教经验? 不得而知。 到了夜间,阿定终于知道了一期一振的答案。他向三日月宗近请辞,收拾了包裹行李,决定外出修行,离开的日子就定在后天。 “修、修行?!”阿定吓了一跳,“一期这样贸然离开的话,会不会遇到危险……” “会很危险哦。”长谷部说。 “修行”这样需要独身一人去面对所有困难的事情,一般是拥有丰富经验的付丧神才敢做的。有的付丧神在修行中道就因为遇见了太多敌人,战斗不敌而就此消散;有的在修行时遇到了从前有着羁绊的主人,从此被困在了历史之中,迈入暗堕的深渊。而更优秀的付丧神,则是在修行后完成了自我的升华——那便是所谓的“极化”。 “相送的话,难免增添伤感,就不要去送别了。”另一侧的三日月宗近说道,“对了,主君,让我替您检查一下刀纹吧?” 阿定忧虑着修行的事情,随意地点了点头。 …… 衣裳揭开,刀纹的数量却奇异地…… 减少了。 只有三日月与长谷部的刀纹尚在,其他的刀纹尽数消失。 三日月宗近忽然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怎么?”压切长谷部看不出端倪。 “和我们两个定下契约的,是白日的主君。和其他人定下契约的,是黑夜与白日共存的主君……”三日月笑眯眯地说,“果然是那个可爱的小姑娘回来了啊。……契机是什么?一期一振吗?” “那不是很好嘛。”压切长谷部说。 阿定微微低下了头,并不说话。 “现在开始,服侍着主君的就是我们两人了哟。”三日月宗近说。 “‘看着别人’这样的事……是不被允许的。”长谷部说着,执起她的手,在手背上虔诚地烙下一吻。他抬起眼眸,眸光中暗色沉沉,“可要好好回报我的忠诚啊,主君。” 第39章 出逃 一期一振离去修行了, 从此后,便再无了音讯。 阿定时常会问一问三日月与长谷部:“一期一振写信回来了吗?” 但是,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有时候, 三日月还会无奈地说:“即使写信来了, 主君也未必能看懂。” 一句话,就让阿定不满起来。 她也是认识一点字的啊!! 至于压切长谷部是不管这些的——他有些贪心, 只希望主君始终注视着自己。因而, 他只顾着驱逐主君身旁的人了。 “我才是近侍。” “主君, 您不可以离开我的视线。” “请让我一直保护着您吧。” 这种无处不在的、近乎狂热的注视, 令人被压得有些难以喘息了。就算阿定想要逃走, 那也是白费功夫。唯一的放松时间,便是三日月教导她知识的时候了。 只有三日月在的时候,长谷部才会退开。每一天,她都等着三日月过来,哪怕三日月用那些厚厚的历史书或者鬼话绘本砸死自己也无所谓。 这一天,三日月的教习时间也在她的担忧之中结束了。她盛装了满脑海的“将军”、“革新”、“老中”尚没办法消化,她就得面对新的困扰——压切长谷部好像已经等在外头了。 “……三日月殿!”阿定扯住了三日月的袖口,低声嚷道, “能请您再留一会儿吗?” “主君, 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噢。”三日月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头, 转过了身。 她扯袖的瞬间, 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三日月踏出房门的一瞬间,一封信飘了下来。这信封很轻薄,三日月并没有听见其飘落的声音。 阿定眼尖, 一下子便发现了信封上写的是一期一振的名字。 这是修行中的一期一振寄给主君的信件。 ……可是,却被三日月藏在袖中,不曾见过天日。 阿定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 她忍不住捡起了那封信,悄悄地撕开了。 也许是为了照顾她这个识字程度不算高的人,一期一振的用字很简单,即使是她也能轻易地看懂。大意上,便是—— “如前几封信和您所说的那样,我将前往大阪城。也许,我会目睹那场大火。和溯行军的作战令我收获了丰富的战斗经验,我确信,我很快就能保护您了……” 阿定垂下了头,胸膛微微地起伏着,像是被抽尽了全部的力气。 一期一振给她写过很多信了,然而她一封也没有收到。其他的信件,应该都在三日月那里吧,也许她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一种强烈的不甘,从心底涌了起来。 不能担当近侍…… 连信也不能送到她面前吗? 她不愿意。 向来顺服的心中,竟然冒出了反抗的念头。或者说——这种反抗的念头,是打从一开始就存在于黑夜的她的脑海之中的。只不过,现在的二者融合了,她同时拥有了两种性格罢了。 这一瞬,她竟然只想不管不顾地逃走—— 想去见一期。 想要…… 想要去见那个人。 温柔的…… 那个人。 于是,她就做好了这个叛逆的决定。 想要离开本丸,凭借她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的,她只能寻求其他人的帮助。在本丸之中,能被她信赖的人少之又少。找来找去,她也只能找来加州清光、大和守安定与山姥切国広。 “主君想要离开本丸,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一定会很困难。” “仅靠我们保护的话……应该没有问题。” “那么,既然如此,就在三日后的……嘘,长谷部过来了。” 四个人的会议仓促结束。 …… 一切都在秘密之中进行着。终于到了约定的那天,阿定如约在半夜偷偷溜了出来。庭院里一片黑魆魆的,毫无灯影水光。 “主君,准备好了吗?”加州清光问。 “……已经准备好了!”她答得大声。 大和守安定矗在阴影里,垂头不语。半晌后,他忽然道:“主君去大阪那样的地方……是想偷偷地去见一期一振吗?” 阿定微呼了一口气,点头道:“是的。” 大和守安定的眸光垂落下来。 “一期一振是主君亲手锻造的刀剑吧?” “……是的。” “……” 漫长的沉默后,大和守安定露出了明快的笑容:“主君,我会保护你的噢。”轻快的语气,和之前并无差别。 加州清光扯了扯嘴角,说:“大和守安定,这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啦。还是主君的安全为第一。准备好了吗?我可不太会用付丧神的力量来穿梭时空……我不擅长这个!” 光芒渐渐涌起。 时空穿梭的白色光芒,铺天盖地地涌来。一阵刺目的炫白后,阿定重新睁开了眼。 四下一片静悄悄的,是安静的夜晚。几棵柳树垂着枝条,在夜风里无声地摇曳着。她的身后没有加州清光,也没有大和守安定与山姥切国広。 ——糟了! 联想到加州清光所说的那句“我不擅长这个”,阿定顿时有些忐忑。 是因为力量不足够,所以大家都走散了吗? 他们还能够回到本丸去吗? 她环顾了一下无人的四周,呼喊了付丧神们的名字。无人回应的结局,愈发肯定了她内心的猜测。她陡然意识到了一件事:在大阪,已经无人可以保护她了。 她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没有虚伪的身份,没有银钱与亲人,没有付丧神。 她要在这里,凭借自己的力量寻到不知身在何方的一期一振。 ……啊,想一想就是个很困难的事。 她抬起头来,注视着黑夜的大阪城—— 金城,又称作锦城,最初由丰臣秀吉下令建造的城池,乃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名城。而现在大阪城的城主,应该是秀吉的子嗣,丰臣秀赖。 阿定微呼了一口气,步入黑夜之中。 第40章 大阪 没有住宿的屋宇, 也没有洗澡的热水,阿定在街头露宿了一夜。等到次日天亮,她去河边就着水面梳了下乱糟糟的头发, 决定进行计划的第一步。 想要长久地在大阪混下去, 没有钱可不行啊! 此时的大阪,远远够不上“城”的规模, 只能算是个以本愿寺为地基的防御要塞。最中心的建筑, 乃是“本丸”, 旁边本应还有二之丸、三之丸之类的附属城郭。但因德川家的要求, 丰臣家拆毁了附属的二之丸、三之丸, 使得大阪城只剩下了裸城;城外的运河,也被填平了。 为了彰显丰臣家的财力,下令建造这座要塞的丰臣秀吉要求在建筑上饰以金箔,远远望去,整片城池都闪闪发亮,犹如佛前的宝座似的。但那光秃秃的、堆满废石的外围,还有被填平的水渠,却透着莫名的衰败味道。 金玉与败絮, 似乎同时出现了。 这座建筑贵归贵矣, 阿定却是决定进不去的。要想挣钱, 只能去其他的地方——大阪城附近有一些小的村集, 正适合往来的路人落脚。 她小小地休息了一会儿,就沿着土路朝某个方向笔直地走去。沿途遇到了几个挑着担子的行商,便顺口问了下路。 “是二条城那边的人吗?”路过的行商听她口音, 便笑眯眯地问道,“穿的也很富丽……为何一个人匆匆而行呢?会很危险噢。” 阿定谢过了他好意的提醒。 虽然不知道二条城是哪里,但想必离京都、丹后都不远吧。 到了第一个村集,她微呼了口气,开始挨家挨户地扣门,询问那些村民是否需要雇人。但是村人往往只探头看她一眼,就摇摇头拒绝了。 “哪里雇的起仆人呢?我家没什么需要帮忙的。” “不会是个骗子、盗贼吧!” “既然是女人的话,找个男人养你不就好了……” 忙活了一上午,她都没能找到工作,只能在路边找了口大木箱子坐下来,揉一揉酸疼的脚。因为出来的匆忙,她没怎么收拾行李,身上的衣服都显得和这个村落格格不入。 她本来就生的漂亮,在村子里问了半天,十分醒目。两个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悄悄地靠近了她,和她打起了招呼。 “小姐,在找赚钱的活吗?你家的男人呢?”一个叼着草杆的男人笑嘻嘻地朝她打招呼,黑乎乎的手探进胸口,毫不顾忌形象地抓挠着。 另一个男人却剃了个锃亮的光头,像是个不正经的法师,也嬉皮笑脸地问她:“要不要陪我们喝酒?会给钱的,很多钱!” 阿定可没有那么傻。 “不用了!”她很不高兴地回答。 “干嘛那么生气啊?一起玩一玩。”假法师也露出了不高兴的表情,作势要上来抓她的肩膀。 阿定忽然意识到,自己身边可没有付丧神。这两个家伙,只能靠自己来对付。要是惹怒了他们,自己的小细手腕是肯定掰不过他俩的。 于是,她眼珠一转,就把声音放柔了,细声细气地问:“请问,给多少钱呢?我要养活我的弟弟和婆婆,钱给的够多,我一定会去的。” 假法师听了,果然很高兴。他收回了手去摸索自己的钱囊,说道:“一个晚上的话,大概……” 趁着他们放松警惕的时候,阿定一把掀起地上的箩筐,扣到两个男人头顶,撒开腿就跑。 “女鬼都不想陪你们!” ——她很气鼓鼓地喊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卖力地朝小巷子里冲去。 两个男人知道自己被戏耍了,面孔涨的通红,气势汹汹地追了上来。假法师破破烂烂的草鞋掉在了地上,他也不去捡,竟然光着脚朝阿定冲来。 “抓住那个女人!” “竟敢戏弄俺!!” 阿定跑得飞快,很快就冲出了村落。她只顾着逃跑,没有仔细看路,一不小心,就冲到了仅限贵人轿舆使用的大路上。好巧不巧,还偏偏正好有一抬笼轿路过。 她回头瞥一眼假法师的功夫,就背身撞进了武士群里。 “哎哟!刺客!” “是女人啊……” “是一个女人!” 武士们被撞得东倒西歪,阿定也跌在了地上。脚上皮肤一疼,她知道是肌肤被土路上的石子擦破了。还来不及倒吸一口气,几把雪亮的刀就横到了她的脖颈间。 就在这时,假法师和伙伴追了上来,他一句“臭女人找死”还没说出口,就被眼前的阵仗吓呆了。武士们见到假法师,齐刷刷将刀的方向转了过去,整齐划一地指向他。 假法师吞了口唾沫,“啊啊啊啊”地叫唤着,老实地跪下了。 一名领头的武士走上前来,问跌在地上的阿定:“你是谁派来的?” 这武士穿着厚重的盔甲,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来,看起来十分威武。 “我……”阿定瞥一眼假法师逃走的方向,小声道,“我只是被人追赶着,不小心……” “不小心?!”武士显然不信她的说法,“真是鬼话!” 阿定:…… 啊,女鬼说的话,确实是连篇鬼话没错啦。 就在这时,轿笼的帘子微微抬了起来,一只握着折扇的手探出,轻轻地扬了一下。 形状纤细,保养得当,是女子的手。 武士见状会意,对阿定说:“你把头抬起来。” 阿定懵了一下,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抬头了。 那轿笼边握着折扇的手,悄然收了回去,衣袖流水似的。武士见了,便步回轿笼旁,弯腰恭敬地听着。等到他的主人发完命令,这武士又派人去假法师身旁询问了什么。 好半晌后,这武士对阿定说:“你原本是要被处死的,但是我家主人愿意留下你一条命,条件是你需要跟我家主人一起回去,服侍主人。” 阿定还有些懵。 女人……要自己服侍吗? 这是看上了她的什么呢? 但不必面对武士的刀口,总归是好事。如果真的因为冲撞了贵人而被关起来了,那她可想不出什么逃出去的好办法。 *** 轿笼里坐着的女子,确实身份极为高贵,甚至远比阿定猜测的要高——她竟然是阿淀夫人,亦即是大阪城主丰臣秀赖的生身母亲,呼作“淀殿”。 阿定跟着淀殿进入了大阪城。 大阪不愧是丰臣秀吉苦心建造的杰作,不仅高大雄浑、令人震撼,还极为富丽堂皇。远看连成一片、闪闪发亮的金箔,在近看时愈发的刺目耀眼。若是仔细一瞧,还能发现那金箔体上似有着佛莲的纹路,栩栩如生。 只可惜,裸城之外,便是一片惨败废墟了。 德川家早就不再臣服于丰臣家,在大坂冬之阵围城后,德川家就要求丰臣家拆毁自家要塞。这片毁去的附郭,只是战争动荡的一片缩影吧。 淀殿居住的本丸,依旧是奢侈豪华的。但阿定曾在穷奢极欲的平家待过一段时日,也不会像个初来乍到的乡村女子一般大惊小怪了,淀殿对她的表现甚是满意。 “既然进来了这里,那我也就不必自道身份了。”淀殿坐在上席,一袭华美衣衫迤逦错落。她四十余岁,乌发白肤,眉眼细长,看得出来年轻时是个美人。据说丰臣秀吉在生前十分宠爱身为侧室的淀殿,将“淀”地的一座城池赐给了她,这也是淀殿这个称呼的由来。 “你有幸能服侍大阪的城主,这是你修了好几世的缘分。”淀殿对她说着,声音很飘忽,“让他将目光从妻子身上移开……只注视着你。这就是你要做的事情。你拥有这样的容貌,这不困难。” 阿定蹙眉,仔细地思索了一下。 大阪城主是丰臣秀赖。 秀赖的妻子…… 是千姬,德川家的女儿。 啊,原来是敌人的女儿啊。 “你叫什么?”淀殿问她,“听说你在附近的村子里找赚钱的营生……住在这里,就不需要再辛苦劳作了。” “我叫做定。”阿定回答。 “这个名字不好。”淀殿说,“大阪城里没有‘定’。……夏天就要来啦,已经是三月了,你就叫做‘夏’吧。阿夏,是个很生机勃勃的名字呀。” 阿定点了点头。 “夏”这个名字,不会存在得太长久的。 因为大阪城的夏天…… 很快就会结束。 第41章 秀赖 在淀殿的要求上, 阿定换上了新衣服,去拜见自己的新主人。 大阪城的本丸居所,处处皆是豪华舒奢。抹了金漆的门扇上绘着五七桐, 其中间或夹杂着满河岸的泽泻纹图样。因要到夏日了, 薄透的竹帘已经撑了起来,在春末夏初的风里绵软地轻晃着。 丰臣秀赖坐在帘后, 一切皆是模模糊糊的。他似乎是个身材高大的人, 但那层帘子将他的身形遮去了泰半。不仅如此, 即使身在城中, 他也带着如同壶装女笠一般的帽子, 垂下的白纱将面貌尽数藏去了。 “你是阿夏?”这位大阪城主发话了,并不是很威严,反而很亲和。与阿定曾见过的贵人们相比,秀赖并不像是肩负着丰臣家全部希望的君主,而像是个普通人。 “是。”阿定回答。 大阪城主似乎对她的美貌并没有兴趣。 他抬起头,望了一眼屋外头湛蓝的天幕,用扇柄扣击着地面,似乎是在为谁的和歌击节。半晌后, 秀赖道:“你不必来服侍我。” 他的声音略有些疲惫。 想来也是, 在刚刚过去的冬天, 曾经臣服于丰臣家的德川家已攻来一次, 可大阪城的外城却被屈辱地拆毁了。父亲一辈传下来的天下大业,似乎岌岌可危,不停地被德川家所动摇着。无论换成是谁, 都不会感到轻松的。 阿定对他的话语微惑。 秀赖见状,解释道:“并非是苛责于你,而是因为……千姬应当不想我宠爱你。” 阿定扬起头,小声道:“殿下这么体贴,夫人一定会很高兴的。” 秀赖摇了摇头,道:“她不会高兴的。她并不想见到我。”说罢,便不再说话了。 漫长的沉默,似乎已隐约道出了这对夫妻间的隔阂与万水千山。阿定并不是真心想要获得秀赖的宠爱,因此也没有拂他的逆鳞,只是安静地应下了。 临退下时,阿定眼尖,瞥到秀赖身侧的朱漆矮柜上似乎摆放着什么——那是一柄刀,因帘幕的遮挡,显得隐隐绰绰的,叫人看不清。 这把刀会不会是一期一振的本体呢? 她不由天真地如此想到。 不,不对,稍稍有些短了,看起来只有一尺二寸余,不是太刀。 她的目光却让秀赖误会了什么。这位温和的城主开口道:“我容貌丑陋,不能见外人。……你无须服侍我,也不要对这感到好奇。” 阿定连忙道:“我并不是在看殿下的容貌,而是觉得殿下身旁的那把刀。” “哦?”秀赖似乎有了些精神,“你对刀有所了解吗?真是少见。” “稍稍有一些吧……知道一些厉害名刀的名字。”阿定回答,“三日月宗近什么的。” “啊,你是说五阿弥切吗?”丰臣秀赖是个爱刀之人。闻言,他收起扇子,略有兴致地回答,“曾经是足利将军的刀,我也曾把玩过一阵。据说足利将军死前,用五把刀拼死战斗,英勇不可比拟,这把刀便是其中之一。” 阿定微震了一下。 三日月宗近曾在丰臣家真真实实地流传过…… 感觉还真是奇妙。 “五阿弥切?”阿定喃喃道,“是改过名字吗?” “是啊,意思是将红尘烦恼都割断。”秀赖说,“你倒是很有见识。阿夏,你是哪里落魄的贵族之女吗?” 不怪他这样想,面前这叫做“阿夏”的女子,身上有着一股独特的纤细气质,像是曾经的京都人所崇尚的温雅隽秀。说话的语调,也是温柔缠绵的。 从二条那边嫁来的德川千姬,说话时也有这样绵软的气韵。 阿定没有回答。 秀赖却并不觉得她冒犯,而是反身持起了那把搁置在矮柜上、一尺二寸的刀,说道:“这把刀叫做‘鲶尾’,因为像鲶鱼的尾巴而得名。虽不如太刀那样威风凛凛,却非常趁手锋利。” 他兴致勃勃地说了一会儿鲶尾藤四郎的事儿,终于觉得自言自语十分索然无趣。意兴阑珊地搁下刀后,让阿定退下了。 临走前,他问阿定:“女人喜欢些什么呢?” 阿定也不太懂。她绞尽脑汁,回答道:“漂亮的衣物,首饰。热闹的宴会,和歌与音乐。” 秀赖点点头,挥手示意她退下。 *** 过了两天,阿定终于明白秀赖为什么要问她这样的问题了。为了取悦千姬夫人,秀赖在大阪城里举办了隆重的宴会。一整个晚上,天守阁下的草坪上都热热闹闹的,美丽的舞女们拍击着白鼓,挥舞着红日金底的小丸扇,摇曳的灯火悬满了屋檐。 阿定自然是不能出席这样的场合的——如果被千姬夫人瞧见了,秀赖殿下的处境指不准就会更惨呢。 她一个人独自眺望着热热闹闹的宴会,很是百无聊赖。 “……主君?” 有人在喊她。 恍惚间,阿定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这才会听见一期一振的声音。于是,她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摇摇头,说:“太累了吧,才会这样……” ——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见到一期一振呢? ——完全不可能嘛。 “主君。” 但是幻觉还是挥之不去。 “真是的……”她揉着太阳穴,很是困扰,自言自语着,“是因为看了一期的信的缘故吗?” 终于,有一个年轻男子走到了她的面前,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他掰开了阿定捂着耳朵的手,对她温柔地笑道:“主君,是我。从你进大阪城的那一刻,我就在了。” 夜空里有焰火,倏忽蹿上天际,炸开星星点点的光彩。他面庞的轮廓,在辉煌的灯火里一明一灭着。 绽放的花火,拥有驱魔的能力——这时的人们是这样想的。 和□□一起从西洋传入的烟火,简直像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东西。用烟火点亮夜空的话,就可以将一切的灾厄与困难都送走了。 “……”阿定吃惊地张开了嘴,“是一期一振吗?” “是。”一期松开了手,回答道,“我给主君写过信,说我会回大阪城来看一眼。主君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在了。” 顿了顿,他凝视着阿定,嘴边微笑的弧度愈甚了:“这次,主君是来找我的吧?” 很快,他就自己给出了回答:“嗯,一定是这样的。” 尚且沉浸在重逢之喜的阿定,飞快地撇了下嘴,说:“自说自话。” “我猜错了吗?”他笑着问。 “……倒,倒也没有啊。”阿定小声地回答。 于是,付丧神悄悄扣住了她的手掌,将手指挤入了她的指缝。 第42章 千姬 掌心不可忽视的温度, 令阿定微微低下了头。 啊…… 是一期一振啊。 原来他一直都在。 “为什么没有付丧神跟在主君的身边?”他询问,“从主君进入大阪城开始,我就注意到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阿定老实地回答:“我是逃出来的。” “逃出来?”一期微微蹙眉, “为什么?那太不安全了。溯行军……溯行军随时会袭击您。” “我想见你。”她的声音愈发轻了, “只是这样而已。如果真的因此被溯行军杀掉的话,那就是注定的命运吧。” 一期一振露出了认真的神色。 “不可以说这样的话。主君是最重要的。” 他反复地说了两次。 顿了顿, 他松开了手, 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道:“我送您回到本丸去吧。” “……?!”阿定极是不可置信。 ——好不容易见到了一期一振, 他却要将自己送回本丸去吗?! “我不想回去。”她立刻否决道, “如果回去的话,我会再也收不到一期的信。一期写给我的信……都被三日月留下了。我看不到。” 一期一振露出微愕的神色。 “不,还是请您回到本丸去。”他想了一会儿,依旧如此说道。 付丧神固执的担忧,令阿定又烦恼、又开心。这矛盾的心情,就像是同时品尝着苦涩的草叶与甜腻的糖糕似的。 但她始终不想离开一期,于是,只能用处自己习惯的那一招——她搂住了一期一振的腰, 很固执地说:“一期, 我想和你待在一起啊。” 仓促的拥抱, 令水蓝色短发的付丧神如被按下了定格键一般, 悄悄僵住了。他无所适从地伸着手臂,不知该做些什么。最后,他将手掌慢慢放在阿定的肩上, 安慰道:“主君……您这样的话,我会忍不住逾越的。” 但是,总算没有再提起将她送回本丸的事情。 阿定埋在他的怀里,心底微微地舒了一口气。她从未觉得如此安心过——与自己亲手锻造召唤出的刀待在一起,真是一种微妙的感觉。 又有一束花火蹿上了夜幕,绽成了星星点点的金毫,像是下一刻便会洒满肩头的星屑。一期一振仰头,那明灭的花火之光便倒映于他温柔的瞳眸中。 “主君看过烟火吗?”他问。 “其实是第一次。”阿定的声音闷闷的,“……但是,有在书里读到过。” “这是能够将所有灾厄都送走的花火。”一期一振慢慢说,“如果烟花升的很高的话,家运也会变得很好,会一直快乐安康。……我曾经的主人,都是如此笃信着的。西洋传来的东西,总是神奇的。” “快乐……安康?”阿定很遗憾地说,“要是早点看到花火就好了呢。” “主君不快乐吗?”一期一振询问。 “虽然在看到花火之前,都是不快乐的,”她说,“但如果能一直和一期一振在一起的话,一定会很快乐的。” 她从没这么大胆地说过话。 一期一振微愕。 他的眸光动了动,双手终于落到了主君的腰间。 “……我也是这样想的。”他回答,“我想保护着您。” 阿定的心脏被一种名为“幸福”的东西充斥着。 ——没有比现在更快乐的时候了。 身体表面的刀纹又鼓噪起来了,但是她并无暇去顾及这些。 ……随意吧,随意吧。 现在的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 “如果主君真的不想回本丸的话。”一期一振开口,轻声道,“我会在这里保护着您,直到……那场大火之后。” 阿定的眼睫微微颤了一下。 ……大火。 那场烧毁大阪城的大火吗? 在即将到来的夏日里,把一切繁华都烧毁的大火吗? 一期一振吉光也被烧却的大火吗? “不、不。”阿定连忙摇头,说,“要你亲眼目睹那场大火,我实在是不愿意。我们快点离开吧……你一定不会想看到的。” 一期一振笑眼一弯,露出柔软的笑意。 “没事的。”他安慰自己的主君。 “……早就已经没事了。”他继续说着,“因为现在的我,是属于您的。” 天守阁下,驱走灾厄的烟火倏然停止了,那些纷繁旖旎的乐声与歌声也戛然而止,几名武士行色匆匆地从外头进来,拜见淀殿与秀赖——似乎是有什么事情突然发生了。这场繁华的宴会,就此打住。 阿定站在走廊转角处,看着贵人们纷纷散去。 秀赖戴着斗笠,形色匆匆地朝本丸步去。几名身份高贵的家臣跟着他,一路在恳求着什么。几个人行过木质走廊,丝绸制的裤子在地上摩擦出沙沙的轻响。 “殿下!若是您能去见一见将士,一定能够鼓舞士气。” “哪怕只有一面,让他们知道您是存在的……” “一直不露面的话,难免会动摇士气!” 然而,这肩负着丰臣家全部希望的年轻家主,却只是脚步匆匆地离开了,一言不发。那些家臣的恳求之语,尽数被他抛在身后。 在他离开后,一名年轻女子在众多女官的环簇下款款行来。她衣装华美,年轻的面庞却挂着刀锋似的忧愁,方才的烟火似乎完全没有给她带来快乐,正是秀赖殿的正室,德川千姬。 她瞥见阿定的身影,陡然停下了脚步。 很快,她便携着众侍女走上来了。待打量了阿定的容貌后,她面上那忧愁便化作了莫名的恼怒,像是被人戳到了尾巴的猫似的。 “你就是夏吗?”千姬夫人高高在上地质问道,“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 “我是阿夏。”阿定老老实实地回答,避开她的锋芒。 千姬的眉心皱得愈紧了。 她的胸脯起伏了一阵,口中说道:“你是得不到殿下的宠爱的。还是趁早离开大阪城吧。” 她瞧着阿定的眼神,实在算不得友好。 顿一会儿,千姬又问道:“听闻前几日,殿下将你召去了房中?” “……只是谈了和刀相关的事情。”阿定回答,“殿下说他的爱刀名为‘鲶尾’。” 千姬的神色好像轻松了一些。可很快,她又警惕起来:“只说了这一些吗?” “不止。”阿定摇摇头,“还问了……” “还说了什么?!”千姬被她的欲言又止激怒了。 “还问了您可能会喜欢什么。”阿定答,“我回答,夫人也许会喜欢热闹的宴会。” 千姬愣住了。 她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桧扇,神情很古怪。 好一会儿后,她对阿定说:“我不喜欢宴会,太吵闹了。如果殿下要问的话,就让他亲自来问我吧。” 说罢之后,她便带着侍女们离去了。 阿定看着千姬夫人远去的背影,心下一时有了个诡异的念头:也许千姬本人并不厌恶自己的丈夫? 若不然,何至于特地跑来警告自己呢? *** 阿定很快知道了那日宴会被打断的原因—— 德川军又开始进攻大阪了,十余万人的军队已开拨路上。而此刻的大阪城,最强的武力也不过是五万余人的浪人集团罢了。要想对付来势汹汹的德川军,实在是困难。 丰臣秀吉留下的天下,似乎越发摇摇欲坠了。 如山的重压之下,秀赖却并不显得烦躁。他似乎越发深居简出了,不愿意见任何外臣,即使是火烧眉头的军情,也无法将他请出帐外。 在这样深居简出的生活里,那位生活在侧丸的千姬夫人似乎成了他唯一的寄托。他又一次将阿定喊了去,问道:“上次你所说的宴会与音乐,她都很喜欢。还有其他的东西吗?” 阿定有些疑惑。 “可是夫人说……她不喜欢宴会。”阿定小心翼翼地回答,“她说,殿下若果要问她喜欢什么,可以亲自去见她。” 重重帘帐后的秀赖并不回答。 久久之后,一声叹息落了下来。他低声道:“她一定是喜欢宴会与和歌的,但是她不愿意说。她也不想我去见她。在见到我的时候,她总是对我怒目以对……她憎恨我。” 尊贵的大阪城主竟然在阿定面前剖白了心迹。 阿定心想:这也未尝不可理解。 千姬夫人乃是德川家尊贵的长女,自幼生长在宠爱之下;少女初成,她便要远嫁到敌人家中,服侍自己敌人的主君。不仅如此,因为淀殿的阻碍,夫妻两人甚至不能同床而枕,始终没有一个孩子。 在丰臣家独守空房的这些年,千姬夫人定然是有怨恨的吧。 “她十七岁时,我替她削鬓。”秀赖仰起头,声音渺远,“在那之后,我们便再也没有那么亲近过了。那时,她不小心见到了我的面容,却并不嫌恶我的丑恶。” 年轻的大阪城主似乎还说了什么,但阿定却不太听的清楚。唯有最后一句话,她听清了:“如果我上战场,屠杀她兄长、祖父的部将,她一定会厌恶我的吧?” 说完这句,他竟然扬起了帘子,直直地走出了遮挡着自己的东西。年轻的城主穿着赤地之锦的御铠,下系直垂长袴,赫然是出征之姿。他的腰间还别着他钟爱的刀——鲶尾藤四郎,以及…… “天下一振”,吉光之御太刀—— “一期……” 阿定死死地盯着他腰间的刀体,“一期一振吉光……” 第43章 紫藤 秀赖殿从未在自己的军士前露过面。 无论是怎样的战役, 武士们都无法见到自己的主将,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主君生的如何模样。于是,丰臣军中总是有这样的谣言—— “秀赖殿是个被淀殿宠坏了的孩子。” “秀赖殿是个沉迷女色的纨绔子弟。” “秀赖殿对秀吉殿留下的天下完全没有兴趣……” 丰臣军内的风声尚且如此, 更别提天下人的议论了。 此刻, 阿定抬头望着这位年轻的大阪城主,心底不由有了一丝疑惑:到底是为了什么, 秀赖殿才会始终龟缩于幕后呢? 是为了不伤害千姬夫人的家人吗?那可不像是一个明主的作为。 是惧怕战争吗?淀殿不会允许精心培育的继承人变成这副模样吧。 是不希望别人看到他丑陋的容貌吗?可身为主君者, 又何必在乎容貌呢? 阿定想不通这些复杂的问题, 她只能夸赞道:“秀赖殿的御太刀, 真是令人惊赞。这一定是一把极为锋利的刀吧。” 秀赖将手落在一期一振的刀体上, 慢慢地抚摸过,口中道:“这是吉光一生之中唯一的太刀之作,但却没有随我上过战场。有些可惜了。” 他低头的瞬间,那垂着纱帘的壶笠歪斜了下,阿定短暂地窥见了他的容貌——秀赖右侧的脸上有许多坑坑洼洼的旧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了一般,看起来有些瘆人。这片可怕的疤痕,令他的面容失去了本应具有的光彩。 阿定微微惊呼了一下。 相传丰臣秀赖少时曾得过天花, 虽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但天花的痕迹却挥之不去了。 也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直接, 也许是她的惊呼透着轻微的恐惧, 秀赖察觉了壶笠的歪斜。他迅速地扶正了纱帘,怒道:“快点退下!阿夏!以后不准擅自进来!” 主君突如其来的怒意,令阿定有些无所适从。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退出去了, 将隔间的门也合上了。她刚合上门扇,便听到里面传来沉重的“砰”的一声,像是把什么东西狠狠摔在了地面上。 这摔砸器物的声音,过了好一阵子才停止。 阿定担忧地站在门口,有些后悔自己方才贸然的表情。虽然秀赖是位高权重的大阪城主,可他也有些不能触碰的软弱之处吧。 就在此时,阿定听见自己身后有人说话。 “秀赖殿又在闹脾气了么?” 阿定侧过身,便见到千姬夫人冷着脸站在自己身后。她细细的眉心蹙着,冷意与哀愁交织其中,让人分不清她到底是在生气还是怨恨。 “……是。”阿定小声地回答,“是我冲撞了殿下。” 千姬的目光似刀锋一般,在阿定脸上转了一圈。顿了顿,她说道:“阿夏,你下去吧,这里就交给我了。” 阿定退开了,千姬领着侍女穿过了隔间的纸门,朝着龛笼那头去了。阿定掂着脚尖,从门缝里小心翼翼地朝内窥伺着。 丝绸摩挲地面的声响,沙沙不停。好半晌后,千姬在秀赖身后停下。 她弯腰捡起地上一片碎瓷片,慢悠悠道:“这可是宋国运来的瓷器,你就这样不珍爱吗?” 秀赖背对着她,并不回答。 千姬走得愈发近了一些,几乎是贴着他的背在轻声低语了。如此一来,阿定就无法得知这两位主人在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秀赖竟然步下台阶,从庭院里摘了两朵八重藤下来。 樱花开放过后,确实是藤萝的季节。八重藤被栽在连片的花架上,就像是垂下的瀑布一般,交错的雪白与若紫色连接在一块儿。风一吹,便泛开颜色鲜妍的波浪。秀赖摘下的藤花,恰好是一朵若紫、一朵雪白。 他将其交给千姬,然而,千姬似乎是被什么惹怒了,竟然毫不留情地将这两朵花打落在地。 于是,秀赖也怒气冲冲地背身离开。 这对本是表兄妹的夫妻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等到秀赖离开后,千姬的表情却变了。那忧愁、怒意却都消失不见,而是变成了一片空惘。她就像是个漂亮的人偶似的,两眼空空,而魂魄已经被她亲手抽走了。 她慢慢弯下腰,捡起了那两朵花,对侍女说着什么。这回,阿定听见了,她问的是:“好看吗?” “好看。”侍女们这样回答。 于是,千姬夫人笑了起来,一扫眉宇间的愁苦,轻快单纯,正如她手里的藤花一般。 *** 德川家的军队,一路势如破竹,直指大阪城下。如今的战况,可以说是火烧眉头了。然而,即使战况紧急,丰臣家却没有什么余力——现在的丰臣家,只有五万余人的兵力,仅仅是德川家的三分之一。各路的军队,皆被德川家一一击破,一败涂地。 在这种战况之下,淀殿也开始慌张了。 ——如果德川家攻下了大阪城,那么她和秀赖,恐怕一定会死。 “有什么办法可以保下一条命呢?”淀殿夫人每天都与臣下苦思冥想着。 “千姬夫人可是德川将军的嫡长女,如果将千姬夫人平安无恙地送回去,也许就能保住您和殿下的命了!”臣下如此提议道。 这个提议,就像是救命的稻草一样。于是,淀殿开始商议用千姬夫人来换自己与秀赖一条命的事情。 然而,千姬却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去。 一连好几天,千姬夫人所住的侧丸里,成日传来争吵的声音。这位守了数年空房的城主夫人,用尖细、满是怒意的嗓音抗议着。“我要留在这里!”她说,“因为我是德川家的人,所以要让我离开殿下吗?” 所有的侍女都两面为难——淀殿和千姬都是主人,该听从谁的话呢? 事情就这样僵持住了。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城里的日头在白日里晒的人发晕。大阪城的夏天,终于郑重地带着热意和战争一道来了。总有侍女想要躲在屋檐下惫懒地睡个午觉,然而频繁传来的不妙战况,却又让人无法安心睡去。这就像是一个人把头靠在枕头上,却频频地因为睡相不好而惊醒一样,很是折磨人。 不好的消息一个接一个,天王寺和小松山都相继失守,德川军几乎已是兵临大阪城下了。于是,大阪城里,渐渐开始人心摇动。有许多低等的下仆和侍从,开始考虑“逃跑”的事情。 不止有一个人来劝过阿定:“阿夏,你也快点逃跑吧。你只是一个没有服侍过殿下的妾室,淀殿现在是没有心思来管你的。等到德川军夷平了大阪城,一切可都来不及了呀!” 阿定每次都拒绝了。 一期一振还在这里,她并不想离开。她坚信,如果和一期在一起的话,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到她。所以,她什么都不怕。 时间过得很快,五月的上旬将要结束了。或高或低的蝉鸣,已经开始回响于大阪城。这一天的夜晚热的不可思议,没有下雨的天气也很干。冗长的虫鸣,就想像是在为什么即将到来的东西吟唱着欢迎曲。 如果虫鸣是人类语言的话,唱的一定是哀歌吧。 秀赖已经很久没有召见阿定了。 阿定做不到像千姬那样,面对他毁容的面庞也若无其事,依旧会流露出俗人的恐惧害怕。也许,这就是为何她不是这个故事主角的原因。 她住在秀赖本丸附属的下房里,从这里可以眺望大阪城下的景色。虽说是“景色”,但是其实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防御用的壕沟被彻底填平,建筑物被拆毁、烧毁,化为一片废墟。唯有本丸贴着金箔的屋顶,还会在灯火之下闪闪发亮。 这一夜,原本该漆黑一片的景色却有所不同。 阿定望着夜景,敏锐地发现那一片废墟里似乎有着星点的红色,像是铺开的朝阳有了实体。那片红色越蔓延越广,渐渐发出聒噪的“噼啪”响声。 ——那是,木质结构的屋子被火焰所吞噬的声音。 这时,阿定终于想起来了—— 丰臣家所建造的大阪城,最终消失于灿烂的烈火之中,什么都没有剩下。连那高大的、用肥后国岩石所建造的天守阁,都彻底消失无踪了。 也正是在这场大火中,丰臣家彻底败落了。 “要逃。” 阿定在心底对自己笃定地说道。 她脱下了繁复的外衣,匆忙朝外奔走而去。许多发现了火势的侍女、下仆们,已经开始尖叫起来,忙乱地喊着“救火”、“逃命”、“殿下”之类的话。然而,大阪城这样大多是木头建筑的地方,一旦有哪儿着火了,火焰便会瞬间蔓延到任何地方。 比如现在—— 奔跑了未多久,火星已经扑到了阿定的身旁。 “轰隆”一声巨响,漆着红色的梁柱就在她面前倒下了,砸起一片炭黑的飞灰。噼噼啪啪的火焰,带着似乎能将空气扭曲的热度,灼热的炎浪扑面而来。 不知不觉间,阿定的周围已满是火焰。 她慌张地四处张望了一下。 “一期……” 第44章 大火 大火逐渐蔓延了整个大阪城。 德川家的武将阪崎直盛独身闯入大阪城, 来到了千姬的面前,恳求她立刻跟随自己出城。然而,这位将军的长女却冷着一张脸, 说道:“就让我葬身于火中, 不好吗?” 看起来,是打定主意要与丰臣家共存亡了。 阪崎直盛奉命要将她接回德川家, 不可能在此地弃她而去, 只能再三恳求。然而, 无论他如何劝说, 千姬都只是冷着年轻的面容, 不发一言。 火势已经很大了,随时会吞没这仅剩的房屋一隅。连千姬最信赖的使女,也已经丢下主人匆匆逃命去了。谁也不想葬身于火海,于是忠诚便成了被抛弃的东西。 阪崎直盛毫无办法。 他是个武将,并不能理解女人细腻敏感的心思。他不明白千姬这是在报复父亲、祖父将她嫁去敌人家的行为,还是单纯地爱慕上了那位丰臣家的表兄。他想了想,只能说:“如果您回到德川家,向将军大人恳求几句话, 兴许还能留下秀赖母子的性命。如果您固执地坐在这里, 那可是什么都改变不了的。” 阪崎直盛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 谁料到, 这句话却奏效了。 千姬的手微微攥紧,表情也随之改变了。她微颤着唇齿,忽然道:“你……你说的对。现在, 能够救殿下的人,只剩下我了。” 说罢,她便慌张地站了起来,像是才发现火势的巨大,紧张道:“这么大的火,我们还能出去吗?我还能见到父亲吗?” 阪崎直盛回答:“当然!我奉命将您接回德川家,就一定会带您回去!” “殿下在哪里呢?”千姬问,“秀赖殿还在吧?只要我恳求祖父的话,一定可以……”说到后来,已有些语无伦次。 阪崎直盛沉默了一阵。 他并不太敢回答这个问题——这场大火,便是德川家的内应放的,目的便是将整座大阪城烧成灰烬。等到火灭的时候,德川家就会搜寻废墟,将丰臣秀赖母子杀死。一切都已提前安排好,那位秀赖殿是必然活不下去了。 挡在德川家称霸天下前路上的阻碍,都应该被扫空。 但是,这一切,阪崎直盛并不会直接对千姬说出来。他只会点点头,对千姬道:“他还活着,应该已经逃走了。只要您愿意恳求将军,将军念及旧情,一定会放过他的。” 千姬微微舒了口气。 “快走吧。”她催促道。 *** 大阪城的火越来越到了。 人的声音已经很少听见了,那些惊呼、恐叫、脚步,都已消失了,不知道是人们都已经逃走了,还是被火焰安静地吞噬了。在这片即将化作废墟的土地上,只有火舌肆虐的“噼啪声”还在清晰地回荡着。 阿定站在火焰里,目光有一些茫然。 举目四股,四处都是火焰的围堵。空气十分稀薄,已经让她开始不停地咳嗽。头顶的房梁已经变成了焦黑脆弱的样子,黑色的木屑像下雨似地落下来,这一切都让阿定意识到,这里随时都会塌陷。 她应该是不怕死亡的,但她却能感受到火焰的灼热逼人,这让她有些畏惧。 视线一转,她忽然看到被火焰所包围的废墟尽头,似乎有什么东西——那是正被火舌所舔舐着的红色矮柜,绘着五七桐的柜身已有了焦黑的纹路。矮柜之上,供奉着的正是一期一振吉光。 那是一期一振的实体。 正是在这场大火里,一期一振被火焰吞噬烧灼。 她像是着了魔似的,竟然一步步朝着那柄刀走去。明明那里才是最危险、最炽热的地方,她却像是浑然未觉火浪的热度一般,固执地伸出了手,好像要隔着火焰去触碰那柄真实的刀。 一步、两步、三步…… 当她行至火焰深处时,终于有人狠狠扣住了她的手。 “主君!”一期一振扯过她的手腕,将她按入自己的怀中,“那里太危险了,不要过去。” 阿定双眼失神地抬起了头。 “那是一期啊……我不能看着一期葬身于大火之中。” 她说。 一期一振微蹙了眉:“那是过去的我,并不是现在的我。现在的我,是属于主君的刀。”说罢,他便打横抱起阿定,带着头猛然冲出了这片被火焰所包裹的地方。 在他踏出后,房梁便因为火焰的摧残而发出崩裂的声音。很快,这片屋宇也化为了一片崩落的废墟。而那柄被称作“秀赖公御太刀”的一期一振吉光,亦埋身其中,无人知道下一次会由谁得到它。 阿定在一期一振的怀里,有着前所未有的安心。 “我应该是不怕死的。”她喃喃道,“但是……刚才。我却忽然怕死了。我害怕如果烟消云散的话,就再也见不到一期一振了。所以,即使是最后死的时候……也想和一期一振在一起。” “请不要说这样的话。您不会轻易死去的。”一期露出自责的神情,“是我来晚了。……不会见不到我,我是属于您的,会一直陪伴在您身侧。” 明明是很动人、很温柔的话,可审神者的眸子却微微泛红了。 “那是不可能的啊……你知道的。”她的肩膀颤了一下,“本丸里的付丧神,是不会允许你这样做的。” 一期一振亦沉默了。 啊,的确,那是很难解决的一件事。 “如果可以的话。”她说,“真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啊。” “我不是游荡的鬼魂,也不曾作恶。”她说。 “没有遇见过少爷,也没有喜欢过其他人。”她说。 “从一开始……遇见的就是一期一振。”她说。 主君的声音,宛如身在梦幻一般。 一期一振的心似乎小小地皱起了一角。 ——如果想要解开主君的困扰的话,是否需要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呢? 付丧神渐渐有了矛盾又困扰的心理。 远处,大阪城的火光已经没有停歇,把夜色烧得半边通红。也正是在这片火光里,付丧神穿梭时空的旋涡出现了。 久违的人终于后知后觉地追来了。 “真是让人好找。” 三日月宗近悠闲地跨了出来。 “还以为应该是去了二条或者四国之类的地方……没想到是来了大阪啊。” 带着火星子的风吹拂起来,将他的衣袖都鼓起了。他微睁开狭长的眸子,温柔的话语似在与情人低语。那星星点点的火光,似明灭的萤火一般。 “一期一振,现在该把主君还给我了。”他说,“至于乱来的那几个孩子——加州清光和大和守安定他们……已经得到应有的惩罚了。” 一期一振放下阿定,将她护在身后,目光紧紧锁住了三日月宗近。他把手放在刀柄上,语气很坚定:“我不会让她再被你们欺负了。现在的我已经不是那个毫无实战经验的我了。” “……” 三日月宗近的笑容,却愈发温柔了。 火光满溢,他的唇形变了变,一期一振听见了他拖得极慢的话。 “还—给—我—。” 三日月说。 *** 千姬与阪崎直盛花费了很大的功夫,才闯出了火场。阪崎直盛一人一马,连夜将千姬护送回了德川家位于二条城的大本营。她来不及收整自己,便带着一身的丰臣与黑灰,匆忙去拜见自己的父亲。 “父亲!” 千姬推开将军的房门,跪倒在榻榻米上:“能不能让秀赖殿……” “平安回来了吗?那就好。”将军望着自己灰头土脸的长女,很是威严地发话了。顿了顿,将军转向自己身后的几个人,问道:“诸位,请继续吧。” 于是,将军身后的几名下臣便继续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话了。 “如将军之前所要求的那样,秀赖与浅井家的女儿在米仓里切腹自尽了。逃得可真够远的,不过最终还是没能离开大阪城。” “如此一来的话,丰臣家也算是气数已尽了吧。” “主君的大业,已再无大碍了。” 一片道贺恭祝之声,在宽敞的三十二叠和室内回响着。 德川千姬瘦弱的身体,忽然轻轻地颤抖了起来。被刮破了的衣角上,血痕与焦灰狼狈地挂着。将军注意到了这一幕,便问千姬:“不去休息吗?你终于回来了德川家,心里一定很开心吧。待在那种地方,实在是辛苦你了。不过,这是身为德川家女儿的责任啊。” “……是。” 千姬将头埋在双臂之中,无声地哭泣起来。 众人纷纷叹息。 “千姬大人喜极而泣了呢。” “真好啊,久违的重逢。” “这一次,一定要为千姬大人挑一位能给她幸福的夫君……” 第45章 眼泪 “还给我。” 付丧神如是说着。 这句话好似有什么可怕的魔力, 只一瞬就能叫人心惊胆颤起来,即使说出这句话的付丧神有着最温和得宜、风雅清俊的外表。 火光未歇,大阪城在被燃红的天幕下渐渐化为焦黑的废墟, 属于丰臣家的传奇与繁华也就此落幕。纷飞的火星被夜风所吹拂, 飞掠过付丧神的眼前。一期一振缓缓地、缓缓地抽出了自己的刀,面露坚毅之色。 “主君不是物件。”他说, “不存在‘还给你’这样的说法。我所知道的, 便是主君不想回到本丸去。” 这样认真的话, 却让三日月宗近慢悠悠地笑了起来。 “审神者离开本丸, 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呢?”三日月笑着问, “身为历史的守护者,身为付丧神,一期一振,你不觉得这太有趣了吗?” 一期一振微微咬牙。 诚然,这个问题对他而言是无解的。 “这不一样……这不一样。”他固执地说,“那是个暗堕了的本丸,原本就已经不再遵循时之政府定下的规章。所有的付丧神都是如此……已经暗堕了,变得贪婪了, 不再服从于主君了。” “哈哈哈哈哈……那又如何?”三日月宗近问, “莫非, 你是要和我们对抗吗?用你一个人的力量, 将主君带走吗?” 一期一振握紧了刀柄。 “我不介意那样做!”他低声地吼道,“我不会将主君轻易地交给暗堕的付丧神!” 他的话,好像微微激怒了三日月宗近。他狭长的眼眸彻底睁开, 泛起一道锋锐的寒芒来,直直的盯着一期一振微挂薄汗的额头。 “不会将主君交给我们吗……?”他低声地重复了一遍,“因为我们是暗堕者,所以你警惕、戒备、鄙夷;你没有暗堕,所以依旧高傲着……?是这样的意思吗?” 尖锐的摩响,在火星弥散的夜里传来。他将刀抽出,指向了守护着主君的一期一振。 “那么,不妨试试看来挑战我。”三日月宗近说道。 一期一振将阿定推向身后。他凝视着三日月那张满是笑意的、温柔的面孔,悄然摆出了备战的姿势。清俊的身形,在夜色里宛如猎鹰一般,有了惊人的威慑力。 夜色安静下来,唯有呼吸与不远处火星噼啪的响声。 在漫长的沉寂后,某一刻的时间点上,两道身影倏然交错,银色的刀影掠过夜空,几要撕裂夜色。伴着尖锐的金石撞击之响,两柄刀相击于一处,几乎要摩擦出肉眼可见的迸溅火花来。 一期一振双手握刀,死死抵着三日月宗近的进攻。他的面庞上并无焦灼、慌乱与不堪,只有坚毅与成竹在胸的从容。 三日月试着将手臂压向前,却发现对方纹丝不动,似乎丝毫没有为自己的攻击所扰。他攥紧了手,再用力一次,结果却依旧相同。 “真是了不得啊。”他声音悠闲地赞叹道,“仅仅用了这么点时间,就锻炼到如斯强大的地步了吗?该夸奖你什么好呢……?” 起初,三日月的声音还是慢悠悠的。然而说完这句话的下一瞬,被他压制的刀剑竟反抽而上,“铿”的一声响,一期一振竟逼得他踉跄后退了一步。 向来从容不迫、风雅温存的三日月,露出了惊诧的神情。“怎么会……”疑惑的声音未完,接二连三的攻击就令三日月频频倒退。刀锋斩过如弯月一般的弧度,竟将他身上的衣衫都割开了几道破碎的裂口。 “我说过,我不会轻易把主君交给你们的。”一期一振蹙紧眉心,说道,“我已经不是那个毫无还手之力的我了。” 三日月的面色沉了下来。 “一期一振,我是真的动怒了。” 他撕开袖管上破裂的布条,露出一整条手臂。缚着笼手与护臂的小臂,看起来劲瘦有力。 两个付丧神再度交战在一块儿。 即使一期一振已经疯狂地提升了自己,可他依旧不是三日月宗近的对手——他几乎象征着本丸全部付丧神力量的顶点,与压切长谷部不分上下。 未过多久,一期一振似乎就要败下阵来。 三日月宗近并没有因为对方是自己的同僚而手下留情。恰恰相反,他的出手更为凶猛迅捷,似乎要将一期一振在这里折断。 金铁击打的闷响,回荡在这条荒僻的路上。不远处,是已经化为焦骸的大阪城灰烬。 忽然间,三日月宗近抓住了一期一振的破绽,手中的刀直直向着他脖颈上挥去。那刀锋快如白电,呈出破浪之势。 “一期!” 阿定细细的惊叫响了起来。 那时的她只有一个念头—— 从前的一期一振,已经葬身于大阪城终焉的烈火里了。 现在的一期一振…… 不可以再消逝于大阪城了。 下一瞬,她便出现在了三日月宗近的刀锋前,挡下了这几可夺命的一刀。 利刃切入肌肤与肉体的身影,沉闷而刺耳。剧烈的痛楚从锁骨下弥散开,浓郁的鲜血味也一并染上了衣襟。 她是个对疼痛敏感的人,立刻便开始打起了哆嗦,嘴唇也颤得说不出话来。耳边似乎有一期一振慌张的声音——他大概是在呼喊着“主君”什么的—— 她想逞强说句“没事”,但是痛楚让她真的说不出半个字,反而是眼泪珠子滴答滴答地滚落下来,让她的视野也模糊了。 面前所见,唯有三日月宗近持刀的身影。 他僵住了,表情很奇怪——那是阿定从未见过的表情——没有优雅与从容,没有微笑与温柔,只有莫名的古怪,甚至于说有些衰败…… 从来都如弯月一般的、盈着笑意的狭长眸子,竟然彻底地睁开了,眸光剧烈地颤动着,仿佛融化的月光。 最美的天下五剑,怎么可以露出这种表情呢? 但是,报复似的快感,却从她的心底剧烈地迸发出来。 她潜藏的叛逆,就这样全数涌出来了,伴着痛楚与眼泪—— 于是,那个苏醒着的、恶毒的她,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主意。 她的表情很软弱柔善,没有一丝恶意,是最纯善、最无辜的模样。她就用这样的眼神,望着三日月宗近,竭尽全力从唇齿间挤出了一句话。 “三日月殿……我对你……”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视野黑了下来。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看到三日月宗近的手指,似乎是在抖动着的。 第46章 不舍 痛楚。 惊愕。 灾祸。 梦境之中, 这些东西混乱地往复来返。 阿定觉得自己似乎堕入了阿鼻地狱,或是受到黄泉业火的灼烤,因而她才会在梦中感受到真实的痛楚。 她开始渐渐梦到过去的往事。 她梦到与少爷相恋的岁月——年轻的少爷是如何坐在树枝上吹着短笛, 从树枝上垂下的右脚一晃一晃的。午后的阳光漏过枝叶, 斑斑点点地洒落在他浓绀色的衣袖上,像是让衣服有规律地褪了色。 “又在偷懒吗?还是看我看得傻了?”少爷放下手中的短笛, 朝她笑着, “今天晚上到我这里来吧, 定。” 说着, 年轻的少爷便利索地跳下了树枝。他逆着日光, 走到阿定面前,低声地问道:“阿定,和我一起逃走吧。我会娶你的。” 梦中的阿定想要说些什么,张了口却毫无声音。继而,梦境扭曲起来,她像是从水面下倏然浮起,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同时猛然睁开了眼。 入目是本丸房间的屋宇, 被称作“座钟”的东西正在一摇一晃地走着, 发出有节奏的滴答响声。外头天色很黑, 暗沉沉一片, 仿佛是墨汁染出来的;呼呼的风声吹个不停,夹带着秋日零落的叶片,飞卷得窗台上四处皆是。 阿定摸了下锁骨下的位置, 意识到痛苦是真实的。 啊,她想起来了,她为一期一振挡了一刀。 挡下那次攻击时,三日月宗近的表情可真是微妙又有趣得可怕,令她的心底竟然有了奇怪的愉悦感——如果能看到三日月那完美的面具破裂的话,应该是件很开心的事情吧。 这个堪称恶毒的念头,让阿定意识到了一件事:黑夜与白天的自己,确实已彻彻底底地融合了——她愿意对一期一振善良、纯真、柔软,可对待旁人时,却能以淬了毒的极大恶意去肆无忌惮地做坏事。 窗外的夜空很黯淡,没有任何的星辉或是月芒。夜风从窗口吹入,令她的长发一阵乱舞。她眯起眼,望着暗沉沉的天,似乎又隐约记起了大阪城的烟火。 一期一振的拥抱与掌心…… 温柔的笑颜…… 天空中绽放的焰火…… 真是想起来就会令人感到无与伦比的温柔和快乐。 门吱呀一声推开了,身着蓝色狩衣的付丧神慢慢走了进来。 “您醒了吗?那真是太好了。”他端着药碗与更换的绷带,在阿定的枕边跪坐了下来。他修长的手指端起药碗,递到了阿定的面前,面上笑容温和,“我正因为无意中伤了您而愧疚呢。” 阿定接过药碗,并不答话。 “很疼吧?”他的声音中略有愧疚,“为我的刀所伤。” “……” “也许您会惩罚我,或者再也不信赖我。”他微微地叹一口气,“但那也是无可奈何——一期一振想要夺走属于所有人的主君,我是不会容许这样的行为。” 听到“一期一振”这个名字,面色苍白憔悴的主君终于有了神情的变化。她微微动了干裂的嘴唇,以沙哑的嗓音询问,“一期一振呢?” “……住在本丸外。”三日月回答,“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不可能让他再接近您。” 阿定的手微微攥了起来。 在三日月所看不到的地方,她的表情变得有些晦暗。 ——再一次…… ——再一次被夺走了…… 被夺走了。 一期一振再次被夺走了。 好不容易得到的、虚幻的幸福,真如大阪城的烟火一般,稍纵即逝。在天空中绽放过一夜后,便再无了踪影。也许,唯有在将一切都化为废墟的大火之中,才会有再次绚烂的机会。 阿定咬咬牙,捧起药碗,将苦涩的药一饮而尽。 三日月望着她的面色,面色却有些微妙的复杂。见主君闷声喝下了一整碗药,他终于忍不住出声了:“主君,那个时候的您,想说的到底是什么话呢?” ——“我对你……” 满是恨意? 满是怨意? 三日月宗近想不出来,神色略有困惑。 捧着药碗的女子,慢慢扬起了头。她的面色很纯澈,还透着一分胆怯与畏惧,一如三日月初次见到她的模样。她似乎是在这位外形光耀完美的付丧神面前自卑着,仰慕与敬畏同时出现在她的面孔上。 “我对三日月殿……”她微微颤了下肩膀,声音有些哽咽。“从来都是很敬佩的。”她说着,很失落地低下了头,摸了摸自己的伤口,“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三日月殿会刺伤我……” 三日月宗近微微怔了一下。 继而,他的笑眸微弯了起来。 “我知道了哟。”他摸摸女子的发顶,温柔地宽慰道,“是我这个老头子的错。我不会再做出那样的事情了。” 主君无助哭泣的模样,还有那副在他面前自卑得难以抬起头来的神态,都令他感到安心。她依旧是那个毫无见识、没有主见与理想的小侍女,她会被他掌握得死死的,再也无法离开。 “一期一振对我来说……很重要。”阿定低着头,小声地说,“因为他是我亲手锻造的刀啊。三日月殿……三日月殿和我,却没有那样的渊源。” “是的。”三日月表示理解。 “不过,三日月殿对我来说,也是不一样的。”她将手交握在胸前,合起眼来,艰难地说道,“我真的……不希望看到你们战斗。” 她面前的付丧神继续慢悠悠地摸着她的头顶。 一阵衣衫的摩挲轻响,是付丧神低下头凑到了他的耳边。他轻呼出的气,直直地吹拂到了主君的耳垂上,令她的肌肤泛起一片青涩的绯红。 “若我是个贪心的老人家,一定要主君绝断出更信赖谁呢?”他低声地问。 “……这……”阿定很为难的样子,“这不可以……” “一定要说哦。”三日月笑眯眯地说,“我的小姑娘。——说来,我还没追究主君偷偷逃出本丸的过错呢?是不是该小小地说教一番呢?主君不按规矩行事的话,说到底还是我这个教导者的错误……也许我该适当地离开一段时间,成全您和一期一振?” 阿定的内心叫嚣起来。 ——啊,好啊。 好啊!很好啊!就这样照做吧! 她很想和一期一振在一起啊。 但是,她的身子却与心底的想法相背,微微地颤了一下,面上显露出害怕与后悔的神情来。她颤颤的指尖,怯懦地捉住了三日月宗近的衣摆。 “不——不要走!”她艰难地说,“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三日月殿。” 顿了顿,她仰起头,眼眶泛着泪意:“对我而言,您才是最重要的……” 带着哭腔的声音,满是委屈与不舍。然而,这样的声音却能使人感到无比的安心。 付丧神终于得到了满意的回答。 他轻轻地拍了拍主君的后背,安抚道:“放心地睡吧。我是不会趁着您睡着时偷偷离开的哟。” 阿定蜷在他的怀里,用尾指拭起眼角的泪水。她挂着怯懦的神情,心底却有着诡谲的声音——似乎是笑声,又是哭声,或是花瓣簌簌开落的声音。 啊,是心底的恶之花在绽放了呢。 淬了毒的眼泪流下来,会腐蚀的又是谁的心脏呢? 她将头埋得更低,旋即,悄悄地笑了起来。 第47章 方法 次日的天气, 甚为晴好。 秋日的风凉爽干燥,庭院中的树叶染上了丝缕金色。天空是很高远的湛蓝色,没有云, 偶尔有几点白色的鸟飞掠过去, 低得像是可以触手摸到。 阿定的伤好的并不快,但她喜欢看外面鲜活的景色, 所以让人敞开了门, 自己便坐在床上瞧着外头的风景。三日月宗近会花费很多时间陪伴她, 很细心地照料她的伤势。 偶尔, 两人也会聊到其他的事情。 “加州大人与大和守大人, 受到惩罚了吗?” “也不是什么大的惩罚,只是让他们各自禁闭而已。” 阿定闻言,流露出黯然的神情:“说来,那都是我的错处啊……是我任性地想要出去玩的。” “不是您的错哦。”三日月微微一笑,“他们两个不用参与马当番之类的,也算是难得的休息了。……除了孤独一点,倒也没有什么弊病。” 阿定的心小小地颤了一下。 “……三日月殿。”她露出哀求的神情,对三日月说, “能放了他们吗?我已经知道错了。” 付丧神温柔地摇了下头。 旋即, 阿定便扯住了他的袖口, 将头埋在他的怀里, 恍若受了惊、淋了雨的小鸟一般。她的声音闷闷的,从三日月的怀里传来:“……在大阪的时候,我很害怕。” “嗯?”三日月宗近略略歪了头, 等着她的下文。 “因为贪玩而跑出去玩……结果遇到了很多危险的事情,又没有人可以帮助我。”她低声地说着,“如果三日月殿在的话,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三日月宗近的唇角微微扬起。 “哈哈哈……下一次,可不要做这种令人担忧的事情了喔。”他说,“看在主君很懂事的份上,就暂且原谅他们两人的错误吧。” 阿定浅浅地呼了一口气。 “三日月殿对我可真好啊。”她有些惶恐,“这样的我,真是配不上三日月殿的善待……” 付丧神安抚性地搂了她的肩膀,像是在哄一个孩子:“嘛,别说这样的话。” 就在此时,房间外头响起了零落的脚步声,是髭切与膝丸来探望受伤的阿定了。他们不知道三日月伤了阿定的内情,只知道主君是在执行任务时被时间溯行军重伤了。 “主君看起来很可怜的样子啊。”髭切立在屋檐下,露出关切的神情。 阿定拽紧了三日月的衣袖,似乎有一些畏惧。 膝丸弯下腰来,询问道:“主君,很疼吗?需要安慰吗?” “……不需要。”她的声音很轻,身子愈发靠近了三日月宗近。 三日月见状,无奈地说:“主君有些受惊了,还没恢复过来呢,就让她好好休息一阵子吧。” 髭切歪头,说:“啊,那好吧。” 两兄弟离去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阿定依在付丧神的怀中,似乎是累极了。因为伤势而泛白的面孔,显得格外憔悴而虚弱。然而,她的眼里又有一丝温柔。 “……三日月殿。”她小声地问,“如果这个本丸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会是怎样的呢?” 这似乎是个很美好的期愿。 三日月宗近轻轻地“唔”了一声。 “会很愉快吧。”他说,“是偶尔也想尝试一下的生活。” 于是,龟缩在他怀里的小鸟说话了:“……真想尝试一下啊。” 付丧神的笑意愈发温柔了。他的手掠过主君耳畔的发丝,声音令人沉溺:“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这个老头子是很乐意带您尝试的喔。” 三日月的心情大概是很好的。 主君的逃跑,大概令她在外面受尽了委屈。所以,现在的她更依赖自己了。 白天的主君总是如此地乖巧而惹人怜爱啊。 ——这是好事,不是吗? 他在主君的额上落下一吻,轻声说道:“这是我伤了您的补偿。” 本丸内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过了午后,三日月宗近便离去了。代替他来照料主君的,则是压切长谷部——他与三日月宗近似乎达成了什么协议,并不介意对方与主君独处。 压切长谷部一来,阿定便以恳求的目光望向了他。 “我没有别的人可以相信了。……只有长谷部大人,是不会背叛我的人。” 主君的第一句话,就令压切长谷部的心情愉悦起来。 他修长的双腿微曲,在主君面前跪坐了下来,托起主君的手背,虔诚地吻了一下:“那是理所当然的。”旋即,他的眼眸微微暗了一下,“我和三日月宗近不一样,绝对不会将刀刃挥向您。” ——虽然答应和三日月宗近合作,但没人规定他不可以悄悄地干些坏事。 阿定望着他的眼神,满是依赖与惶恐。 “长谷部大人,您是不会背叛我、丢下我的,对吧?”她渴求地说着,手指颤抖地捂住了自己的伤口处,“您不会……突然对我挥刀相向吧?一定不会吧?” 长谷部陡然捏紧了她的手掌。 “当然——不会。”他的表情有些阴沉,甚至于说是有些阴鸷了,“所有伤害主君的家伙,都应该被千刀万剐。” 没错,那家伙应该被千刀万剐。 主君适时地露出了恐惧的神情,似乎为伤口的痛楚折磨得不轻。 “长谷部大人能告诉我,如何解除‘契约’吗……?我不想再靠近三日月殿了。我能信赖的,只有您一个人。” 压切长谷部神情微怔。 “啊——是吗?”他的笑容略略兴奋了起来,“主君是只想留下我的刀纹吗?” 女子怯懦地、缓慢地点了头,很无助的模样:“除了您,我实在不知道可以信赖谁……” 长谷部好像根本无法抑制自己的愉悦与兴奋。 好半晌后,他才说道:“方法很简单,但是也很难……” “要怎么做?” “两种方法。第一,是让和主君定下契约的付丧神,心甘情愿地答应主君‘把名字还给你’的的要求。其二就是……变成与真名不符的另外一个人。” 第48章 遗忘 让三日月宗近答应将名字还给她?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那根本不可能办到吧。 阿定的眉宇间流露出忧色来, 颇为使人怜惜。压切长谷部见状,说道:“主君不介意的话,我倒是可以为您分忧。不如说——能帮上您的话, 是我的荣幸。” “……可以吗?”她略带惊喜地抬起头。 “我是永远不会背叛主君的人, 请相信我吧。”长谷部的面容透着微微的自负,话语中满是一口咬定的绝对, “对于那种伤害了主君的无耻之徒, 我向来是想要除之而后快的。” 阿定前倾身体, 轻声恳求地问道:“请帮助我吧。您是我唯一可以信赖的人了。” “‘契约’有一种负面效果——不一定会出现, 但一旦出现了, 后果就很糟糕。”长谷部微扬嘴角,眸中有着深意,“想要欺骗过三日月宗近,还需要主君自己多付出一些心力。” “要怎样做呢?” “和付丧神定下契约的人,将自己的名字交了出去,把己身的存在与付丧神捆绑在了一起。偶尔,定下契约的人会逐渐地遗忘自己的真名。失去名字的下场,就是消失——类似‘神隐’这样的玩意儿吧。”压切长谷部说, “只要主君表现出‘遗忘了名字’的模样, 三日月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悠闲了。” 阿定的呼吸略略急促起来。 “可是, 三日月殿如果不信的话, 又该怎么办呢?”她有些为难地望向自己的衣领——白天状况的她,身上只有三日月与长谷部的刀纹——,“他会不会说‘去找压切长谷部吧, 让他还你名字’这样的话呢?” 压切长谷部的眉心微皱。 “这倒是一个问题——我是不可能解除契约的。”压切长谷部说,“该如何说服他呢?让我再想想。” 阿定的心跳了一下,像是漏了一拍。 机会来了! 她的内心在这样嘶吼着。 她阖上眼眸,默默回想起一期一振对待她的温柔。大阪的烟火与白色的铃兰,河川里的游鱼与山原上的风。渐渐地,她察觉到了心底的悸动。 ——我喜欢的人是压切长谷部。 ——是压切长谷部君。 ——是长谷部大人…… 这样的念头压倒了一切,像是在脑海中重筑了一堵虚伪的墙壁,名为“欺骗”的颜料将整面墙都刷成了鲜艳的血色。 小臂上烫了起来,她睁开眼眸,撩起袖子,便看到那里浮现出了三日月的刀纹。 只有三日月宗近的刀纹,没有压切长谷部的刀纹。 阿定的心微微一滞。 她知道,她连自己的身体都欺骗了。 压切长谷部听到衣料摩挲的声响,垂头疑惑地望向她。入目的一幕,却令他的血液瞬时沸腾鼓噪起来—— 主君的小臂上,出现了惩罚心动的三日月刀纹。 这意味着什么,无需言说。 压切长谷部扣住了她的手腕,呼吸悄然粗重了起来。他像是发现了猎物的苍鹰一般,视线紧紧锁着她小臂上泛红的肌肤。 “主君,不解释一下吗?”他的声音满是兴奋与愉悦,手扣得极紧,抓的女子肌肤生疼。 阿定却陡然别过头去,身体微颤着,像是一株渺小的菟丝草。她不肯回答,只是拼命摇了摇头,想要把手抽出来。但是,她又如何敌得过压切长谷部的力气。 长谷部用双指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扭过头来。主君的双眼泛着泪意,面庞上满溢着羞耻,像是被人发现了不可告人的小秘密。 “对我心动了——是吗?”压切长谷部说着。 虽然是反问句,却是陈述的语气。 阿定的眼泪滚落下来,却没有说话,只是闷着声狠狠地摇了头。 好半晌,她才带着哭腔开口:“我不敢对您这样的人生出非分的念头……” 压切长谷部松开了她的手,将她搂入怀中。 禁锢的力度,几乎要令她无法呼吸。 “我明白了。”他的声音透着极端的愉悦,“您对我的信赖,真是一件最好的礼物。我会暂时地解除与你的契约,这样,三日月宗近就会更信服您。不过……在一切都结束后,您要和我重新结下契约。” 疯狂的愉快感涌上了他的心间。 他不在乎主君是什么时候心动的,也不在乎心动的契机是什么。 刀纹是不会欺骗他的,总之,主君对他心动了。 “真的可以吗……?”她询问。 “嗯。”压切长谷部从唇间逸出满意的叹息,“可以。” 于是,阿定从压切长谷部那里拿回了自己的名字。 *** 数日后。 “三日月。最近有些不好的事情啊。” 正在翻阅着卷宗的三日月宗近,被压切长谷部如是唤住了。 满是藏书的矮柜,散发着青墨与脆弱纸张陈旧的气息。圆窗被遮上了,确保阳光分毫不能漏入,室内的光源只有跳跃的烛火。 三日月将书籍放回柜上,询问道:“出了什么事?” 压切长谷部将身前的主君,往前又推了一步,声音之中有着一分凝重:“刚才,主君忽然问我,‘我叫做什么呢?’” 噼啪一声响,是烛火轻轻一跳。 三日月宗近的面色,在烛火显出了几分冷凝。 继而,他蹙低眉心,问道:“真的吗?” “这种事情,没有必要拿来玩笑。”压切长谷部却嗤笑了一声,“三日月,你明白这代表着什么吧?” 三日月宗近垂下了手,神色微滞。 他当然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作为交出名字的、可能的副作用,主君很有可能开始遗忘自己的存在了。长此以往,她最终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什么都不剩下。 他可不想见到这种事情。 但是,他却不会轻易地相信心思叵测的压切长谷部。 这种事情太少见了,基本是不可能发生的。 “也许主君只是在闹着玩儿呢?”三日月重新淡淡地笑了起来,“还是让我来照料主君一段时间吧。兴许过一两日,主君就会重新记起她叫做什么了。” 压切长谷部微怒,道:“这可不是玩笑!我已经解除了主君的契约了!你也快一点吧,三日月!” 三日月宗近怔了一下。 压切长谷部对主君有多大的执念和贪心,他从来都是知道的。连压切长谷部都解除了契约,可见压切长谷部没有说谎,主君的状况是真的很糟糕。 但是,三日月只是侧过身去,这样说道:“先让我来观察一阵子吧。” 压切长谷部无法,只能交出了阿定。 年轻的主君畏惧而惶恐地走到了三日月的面前,抬头仰视这完美的付丧神。 “请务必记得,您是我们的主君。”三日月低下头来,用面颊磨蹭了一下她的耳畔,声音温柔无比,“……也是,属于我这个老头子的小姑娘。” 生活照旧。 三日月宗近体贴细心地照料着阿定的起居,日子竟然平静温和地不可思议,如同缓缓流淌的河水一般。晨间的她会赖床,三日月便去三番两次地催促她起身;上午学习,午后则捧着茶点坐在走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着。 这段时间里,阿定只见到了三日月。 这里,似乎真的变成了只属于她和三日月的本丸。 但是,阿定偶尔会吐出的、奇怪的话,终究还是昭示了轨迹的改变。 “……我叫什么?” “您叫做‘与谢屋定’。” 付丧神握着她的手,在纸上用笔写下了名字。 “我叫什么?” “您叫做‘与谢屋定’。” 付丧神掸去她发顶的落叶,将她的发丝撩至耳后。 “我叫什么?” “您叫做‘与谢屋定’。” 付丧神在黑夜里亲吻她的耳垂,强势地侵入了她。 然而,三番五次地告知姓名,并没有减缓主君遗忘的速度。一切似乎都在朝着不好的、三日月所不想见到的终点发展着。 这一日的傍晚,霞光巍巍在天际铺开。年轻的主君蹲在庭院的池塘边,撩起袖口,将指尖探入水面,追逐着胆怯惊逃的游鱼。 她穿着木屐,脚跟轻轻踮起,和服边缘露出的一截小腿和脚踝,白的不可思议。因为染上了澄澈的夕阳,便如镀上了一层金色似的。 手指在水池中一遍遍转着,荡起无数圈涟漪。鱼已经逃的很远了,躲在池塘的另一个角落里,她垂着头,望着池塘里属于自己的倒影被涟漪晕得支离破碎。 “主君,您在做什么呢?” 三日月问她。 面前的这副画面,可真是安静美好极了。 “啊……我在想一个问题。”主君的手指依旧垂在水中。 “……” 三日月的心微微一沉。 ——又要询问自己的名字了吗? 他已经做好了回答的准备,可年轻的主君却歪过头,纯真而疑惑地问道:“我在想……您是谁呢?” ——您是谁呢? 三日月宗近的面具瞬间破碎了。 手中的茶盏倏然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他觉得秋日的风似乎带了铁锈似的血味,让他的呼吸也带着刀刮一般的痛苦。 “啊……” “我是……” “我是……” 他温柔的嗓音,已然无法维持住了。 不等吐出姓名,他的双膝一曲,竟让他无力地跪跌在地上。 第49章 雨水 纵使再不愿意承认, 三日月宗近也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主君已经—— 连他的名字都开始逐渐遗忘了。 再这样发展下去的话,她迟早会将一切都遗忘——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过去与未来、本丸的存在、付丧□□字、契约的存在——最终,因为虚无而消逝于世间。 只存在于传说中的, “契约”的后遗症, 竟然不幸地降临在了主君的身上。 三日月宗近的鞋履微动,他慢慢地站了起来, 伸出微颤的手指, 去触摸主君的额头。阿定歪过头, 以柔软的眼神望着他, 似乎是不明白他包覆着笼手的手指何以在轻颤着, 就像是无力抚摸弓弦的战士似的。 “啊,我想起来了,三日月殿。”旋即,她温柔地笑了起来,“我这是怎么了……竟然连您的名字都会忘记了。明明是一辈子都不应该忘记的名字啊……” 低低的呢喃,透着温柔旖旎。 “……” 因为她的话语,三日月的手愈发不能自控了。他陡然握紧了拳,这才不至于令自己的颤抖透漏出更多不应该出现的情绪。 他阖上双眼, 微微平复了呼吸。 “……这是我的错。” 付丧神第一次发自心底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诶?”阿定却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似的, 急急忙忙辩解道, “这不关三日月殿的事情呀!明明是我自己愚笨的原因。三日月殿是永远不会错的。” 说最后一句话时,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三日月的眼神,像是在看着什么天神在庙宇中泥塑的化身。 因为被她以这样的眼神看着, 三日月愈发不能平复自己的心情。 他弯下腰,抚摸着主君细腻的脸颊,在她的唇间烙下温柔的吻。唇齿亲昵地纠缠着,彼此似乎都对对方无比熟识,就好像是经年的恋人一般。 这个绵长的吻,令付丧神十分留恋。 他微微睁开双眼,心底开始了剧烈的挣扎—— 如果解开契约的话,主君就有可能会离开了。她会不再属于自己,她会逃走,会厌恶,更有可能在某一日突然醒悟,与一期一振缔结契约…… 但是,如果不将名字还回去的话,面临的便是更为令人绝望的境地了——她会直接消失,丝毫的痕迹都不会存在了。 温柔的吻结束了。 他从唇间逸出低低的叹息,伸出双臂将主君搂入了怀中。 “果然……还是我的错。” 三日月说。 “请容我思考一晚,明天晚上,我会决定是否将名字还给您的。” 阿定的心开始狂跳起来。 但是,她只能假装浑然无觉的样子,茫然地询问道:“为什么?” 然而,付丧神只是摸摸她的发顶,说:“早点休息吧,主君。” *** 秋日的天气,已经有些冷了。次日的天又阴阴的,让人的心情愉快不起来。过了午后,又开始下起了雨,沙沙地落个不停,庭院里一片潮气。 三日月宗近一整日未曾出现,到了傍晚时,他才来见阿定。 “三日月殿今天来的好迟啊。” 阿定说话的样子,像是抱怨情人迟到的女郎。 “……思考问题的时间稍微久了一些。” 穿着蓝色狩衣的付丧神回答。 “是思考了什么问题呢?”阿定问。 “……” 三日月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他将主君搂到了怀中,如过往每一夜一般,去检查她身上属于他的刀纹。 朱砂似的赤红刀纹露了出来。象征着“三日月”之名的弯弯刀纹,如悬挂在雪白的天幕上的两轮红色弯月,刺目极了。 只有这一个刀纹存在的时候,一切都显得如此美丽而令人钟情。 “还不是晚上呢。”年轻的主君抓着他的手指,提醒道。 只可惜,付丧神并不回答,只固执地摸过那道刀纹。接着,便是令人灵魂颤抖的交会。 雨声不曾停过,这场雨似乎越下越大了。回过神来,便听到倾盆似的哗哗响声,敲击在屋顶与池塘的水面上。也不知明日醒来,院子里会变成怎样的汪洋。 “我稍稍离开一会儿。” 三日月摸了摸阿定的发心,慢条斯理地披上了寝衣的外衫。 他平日的衣饰很繁杂,盔甲与金色的配饰都令他显得光耀美丽。但是只穿寝衣的他,也显出平易近人的悠闲与慵懒来。尤其是,他的发丝尚且微乱着,瘦削脖颈上还带着薄汗的痕迹。 主君点了点头,伏下身体,恭敬地送他离开。 三日月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被雨声所覆盖。阿定舒缓了一下疲惫的身体,慢慢抬起了头。然而,抬头的这一眼,却令她的身体微微地僵住了—— 黑夜的大雨中,一期一振沉默无声地立在那里,远远地望着她。雨水将他的衣衫与发丝尽数打湿了,他就像是个狼狈的落水者似的。 阿定瞬间慌乱了起来。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看到了多少? ——他会如何看待自己? 一期一振沿着台阶走上了走廊,雨水顺着他的发丝滴落下来,将他脚后的地板染出一片深深的痕迹。他微微眨一下眼,修长眼睫上也带着密密的水珠子。 “一期……”阿定的声音颤抖起来。 她下意识地开始拉扯自己的衣领,以免露出不应该被看到的痕迹。 “没关系的。” 一期一振低声地说。 “……我始终信赖着您。信赖着您的一切决断。” 雨水的哗哗响声,满溢了整个世界。 不知为何,阿定鼻尖一酸,觉得自己的眼中似乎也要下起了雨。她艰难地为自己开脱,辩解自己方才的背叛:“我只是……想要拿回属于自己的名字……因为愚蠢而交出去的名字……” 一期一振微微叹了口气,蹲下身来,抚了抚她的脸颊。 “您不必解释。无条件地信赖着您……是现在的我存在的准则。”他的声音里有着怜惜与温柔,“虽然有些冒昧,但是今夜的我特地前来,是想询问主君……是否愿意与我一起再次逃走?” “……什么?” “三日月宗近已经容不下我的存在了。”一期一振说,“在被他驱逐之前,我想要将您一起救走。” 第50章 客人 和一期一振一起逃走——?! 对于阿定来说, 这真是个无法抗拒的提议。 不可自控地,她的心思开始动摇了起来。 微微的紧张,让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 然而, 下一瞬, 阿定就想起了方才所发生过的事。她被三日月宗近拥抱了,而一期一振也许目睹了两人亲昵相处的画面。这样的一期, 还会如过去一样信赖、忠诚于自己吗? 哪怕他不肯说、不肯表现, 但他还是会在心底感受到“背叛”的滋味吧。 她试图望向一期一振的面容, 却发现他的神色依旧是那完美清俊的模样;眼眸之中, 并无任何受伤与黯然, 只有无瑕的温柔,仿佛面前的审神者身上没有任何的污渍,是值得他以如此眼光看待的艺术品。 被一期一振以这样的眼光注视着,她的心底忽然有了愧疚与自卑。 ——不…… 她不配的。 她不配被优秀如一期一振者,以这样的眼光看待。 阿定的心微微冷了下来,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冲至了脑中,令她开始埋怨起自己的命运来——她从前是没有这个胆量的,她也从不敢抱怨宿命的不公;但一旦想到会失去一期一振, 她便懂得了那些不甘与怨恨是从何处而来的。 “如果……如果我不是这样的人, 那就好了。”阿定不由喃喃道。 一期一振没有回答。 “如果我没有遇见少爷的话……”她忽然抱住了自己的头, 低声地说起来, “如果我没有在那种时候死去的话,如果我没有变成恶鬼的话……一切,就都会不一样了吧。” 一期一振握住了她的手腕, 安抚道:“无论主君是怎样的人,我都会信赖着您。”他的手套被雨水打湿了,握上来带着一股潮意。察觉了这一点,一期飞快地缩回了手。 然而,他缩手的举动,却令阿定的心略略瑟缩了一下。 “啊,没错,如果我是‘另外一个人’就好了。”她的眸光冷了下来,“如果我的人生完完全全地改变了的话——” 主君的不甘,令一期一振的眸色也小小地改变了。起初如水似的平和,再也无法保持。他重扣住了阿定的手腕,不顾身上的水渍,凑近了她的面颊。 “如果主君没有来到这里,也许就无法遇见我了。”他低声地说。 旋即,他的眼前就浮现出了方才所见的画面——隔着黑夜之中的障子纸门,他瞧见微动的人影。那模糊的光勾勒出主君身体的轮廓,还有那温柔抚摸她发顶的男子。这幅隐约朦胧的幻象,却有着兵器似的锋锐,似乎将他的心狠狠勾了一下。 很久之前就存在着的、极为冒犯的绮念,又在此刻浮现了出来。 正如带主君去山野上的那一天,在河川边所说的一样,他也想…… 也想成为她可以交付一切秘密的人。 “主君……” 一期一振迫近了面孔,纤长的眼睫微合,扫过阿定的眼帘。 “我怕我不能带你一起逃走,错过了这一次,便再也没有机会见到您。所以……请饶恕我的失礼。” 一期一振的亲吻落了下来。 只是浅浅地流于表面,附着于温软的唇瓣上,就像是两只蝶展开轻薄似纱的双翼彼此触碰,带着黎明和春来时的颤抖。 阿定的身子软了下来。 无法抗拒—— 即使只是简单的、满怀着简单爱恋的、纯澈的吻,也令她瘫软了身体。 这就是所谓的“喜欢”吧。 被喜欢的人碰触一下身体,就会感觉到舒展双翼似的快乐。 刀纹又在隐隐发烫了,但是她不介意将这一切展现在一期一振面前。那些朱红色的刀纹,都是她对一期一振的恋语—— 水滴从他的发间淌落下来,滚在阿定的眼角旁,让她分不清是否是自己在哭泣。 “啊……果然是这样子吗?” 不知何人的叹息,忽然响了起来。 阿定的身子一僵。 她听出来了,是三日月。 她的脑海如一团浆糊,但是有一个念头却直白地浮现在了脑海之中:太巧合了……太巧合了。三日月离开了,一期一振便来了。若说三日月没有做什么,她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如果是陷阱的话,那么,她的名字就绝对不可能被还回来了。 “三、三日月……”阿定的面色一片苍白。 夜晚的雨水下个不停,潮湿的水气弥散的四处皆是。不远处似乎起雾了,茫茫的一大片,将原本就看不分明的屋宇山野都笼了个严实。 三日月宗近就这样站在黑暗里,远远地看着她。 许久之后,他问道:“从前那个……单纯的主君,到哪里去了?” 不知是在问阿定,还是在问他自己,声音很轻。 阿定微攥袖口。 从前的她啊…… 那个总是在自卑着的、单纯的、容易满足的、被人玩弄于掌心的自己,当然是已经死了。 现在的她已经有了恶毒的念头,早就不是从前的她了。 至于是什么时候死去的…… 谁知道呢? 阿定推开身上的一期一振,站起身来,直视着三日月。 “以前的我,应该已经死了吧。”她回答道。 “应该是——三日月殿将刀刺入我身体的那一刻,她就已经被您亲手杀死了。” 三日月的表情微微变化了,像是面具上起了一道皲裂的痕迹。 继而,那皲裂的缝隙便越来越大——他的瞳眸紧紧缩起,瞳光震颤着,像是经历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打击。那完美无缺的外表,亦有些黯淡了。 天空中有一道白色的电光滚过,浇下的雨水愈发疯狂了。忽然间,那隐约的庭院之中,似乎出现了什么——好像是时间溯行军之类的东西,但又有所不同。 一期一振微微愣住了。 “检非违使……” 听见这个名字,阿定也怔住了。 所谓“检非违使”,在平安时代时,便是对非违之行予以检查的官职。而活跃于这个时代的检非违使,在相同的名号之下,却有着更为妖异的形态。它们是付丧神的敌人,偶尔会出现在出阵的路途之上。 更大的可能,则是它们来清除所谓的“非违之行”——即超出一定限度的暗堕者。 天幕之中又滚过了一道白色的电光,倾盆雨水不绝而下。三日月宗近悠悠地转过了身,将修长手指搁在了刀柄上。 “今夜的客人可真是多啊。”他笑眯眯地说。 第51章 暗堕 检非违使是冲着三日月宗近来的。 然而, 三日月却并没有束手就擒的意愿。他轻巧地挥舞了一下刀刃,便冲入了雨幕之中。鞋履踩过水洼,飞溅起一串破碎的水滴。 一片铿锵的交战之声。 三日月深蓝色的袖口被夜风鼓起, 雨水湿润他墨蓝的短发。覆着笼手的修长手指一弯, 夜空之中便掠过一道银亮的刀光,几要将远方的云雾都撕裂。 检非违使的身躯被他的刀刃切裂, 化为一片黑色的烟雾。这些强大的、原本不应该违背的敌人, 在他的刀刃下却显得极为渺小。 三日月宗近自如地穿梭于敌群之中, 身姿恍如一片飞叶。 一期一振愕然地睁大眼睛, 望着眼前的这一幕。 这是何等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 三日月宗近竟然已经暗堕至了如斯地步么? ——他不仅仅是暗堕了, 更是对前来讨伐他的检非违使出手,毫不留情地将对方切为碎片。这样的行为,已经是不可以用“悖逆”来形容的。这远超出了付丧神所该触碰的限界,使得自己成为了黑暗的存在。 一期一振的手颤了起来。 他绝对…… 绝对不会成为这样的存在。 他咬咬牙,以余光瞥向身旁面色苍白的主君,心底愈发肯定了这个念头。 他一定会坚守自己的底线,以付丧神之身守护着主君与历史,而不会如三日月这般, 生出不应该有的贪婪与私心, 以至于引来检非违使的讨伐。 ——如果要保护主君的话, 那就要带主君离开三日月宗近的手心。 “主君。”趁着三日月与检非违使交战, 一期一振焦急地对阿定说,“趁现在,快点和我一起走吧。错过了这个时机, 也许就没有机会了。” 阿定苍白着面孔,眼神虚弱地望了他一眼。 随即,她摇摇头,说:“……算了,我逃不掉的。” “主君!”一期一振越发焦虑了。 “我拿不回我的名字了。”她喃喃说,“……永远。” “……”一期一振的心也微微一沉。 如果拿不回名字的话,主君是注定无法离开这里的。 她会是三日月宗近的所有物,永远。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一期一振劝说道。 “……啊,是有。”阿定的面孔却越发惨淡了。 “请告诉我吧。”一期说。 阿定微微仰起头,视线很飘忽。她喃喃说道:“如果能成为另外一个人的话……如果能从一开始就遇见一期的话,一切就都会迎刃而解了。” 她的话,一期一振并不能完全地听懂。 阿定忽然紧紧地扣住了一期的手,她的双眼里迸发出渴求的光彩来。 “没错,我想变成另外一个人。”她盯着一期,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要从一开始,就遇见一期,不想再经历其他人。这是现在的我……唯一的愿望。” 一期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 主君的…… 唯一的愿望。 也许也是最后的愿望。 “拜托了。”阿定依进了他的怀里,声音透着乞求,“拜托了,一期,请改变我的命运吧。” 在这短暂对话的时间里,三日月宗近竟然将前来讨伐他的检非违使消灭殆尽。他披着雨水,优雅踏来,衣袖上沾了些黑红的血迹,然而这一切都无法减损他天神般的俊美。 “一期一振,你是在哄骗主君背弃她天选的职责,离开本丸吗?”他一甩刀刃,将刀身上的血与雨一道甩出去,“你竟然起了这样的私心……该不该说,一期一振也已经暗堕了呢?” “暗堕”这个词,似乎刺痛了一期一振的敏感处。他咬咬牙,坚定地回答道:“这并非是我的私心。我只是想要帮助主君。……我绝对不会成为你那样的暗堕者。” 三日月宗近轻浅地笑了起来。 “永远不会吗……?”他低低地笑着,一副自如的样子,“虽然看起来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也许你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暗堕了哟。” “那绝无可能!”一期一振回答,“我了解自己的本心与一切,我不会放纵那些不该生出的念头。” “是嘛。”三日月宗近笑得愈发畅快了,“那刚才主君祈求你‘改变命运’的愿望,你就不打算听取了吗?” 三日月的问题,令一期震住了。 改变命运…… 改变命运…… 改变。 命运。 薄薄的冷汗,爬上了一期一振的额头。先前才发过的誓言,那些“绝不暗堕”、“绝不生出贪婪与私心”的誓言,一瞬间都变得无比沉重,呼啸尖叫着压到了他的肩头。 阿定的面孔也变得刷白。 不可以——那绝不可以。 这是她心底唯一的念头。 她不想要一期一振暗堕。 和一期一振比起来,自己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只要一期一振能保持着现在的温柔纯善,她可以什么都不索求。 她原本就是这样柔善的人。 “不……一期,那不是我的愿望。”她仓皇地对一期一振说,“我只是胡乱说着玩的,请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不想解开和三日月的契约,请你不要改变我的命运……绝对,绝对不要。” 她说着,声音哽咽了起来。 “离开的时候到了。”三日月宗近不改笑意,温和地对一期说道,“你可以离开了,一期一振,这里已经与你没有关系了。……啊,万万记得遵守你的诺言,不要成为下一个暗堕者哟。” 他的笑容并没有什么温度。 阿定闻言,眼睫微微颤了一下。为了表现自己对三日月的眷恋,她很主动地缩进了三日月的怀中,嗅着那股血腥的气味,牵住三日月的手掌。 “要是每时每刻都如现在这样乖巧就好了。”三日月夸奖她。 大雨哗然不绝。 三日月与主君离开了,走廊上只剩下了一期一振。他的轮廓隐没于黑夜之中,眸子如染了一层血色。 许久之后,他浅浅地念了几句话。 “元禄……十年。” “没错,应该是元禄十年的时候。” “主君十五岁的时候……” “一切都还没有开始。” 第52章 元禄 元禄十年, 丹后。 丹后国临近京都,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也是个被称之为“京畿”的地方。但是比之其余京畿地区的繁华, 丹后又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因三藩共治的原因, 这里的时局并不算安稳,过去常常有浪人四处打架滋事。 百姓经常见到有大名从外地封入, 过不了多久又被贬黜了官位, 算来算去, 也只有京极氏的传代还算稳妥。但普通的百姓对大名的起落并不感兴趣, 无论时局如何变化, 他们也只会悠闲地躺在屋檐下,一边用草帽扇风,一边嚷上一句“在几百年前,俺们这里被称作‘京都守护’哩!” ——也许,这就是此时丹后人普遍的性格吧:不在乎外界的风云变迁,好像只要老老实实龟缩在自己的一方屋宇下,就能平安地过一辈子了。 与谢郡中,这个叫做“与山”的村子, 也沿袭了这样的氛围。所有村人看起来都没精打采的, 敷衍了事地过着日子, 一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样子。 “地里会长出菜来, 有口饭吃,那就足够了嘛!”村人很喜欢这样嚷着。 一期一振压紧了斗篷的兜帽,快步走在村中的小径上。四下都是粗糙的泥巴土路, 这路是村人用脚踩出来的,被压的格外严实的土显出一种亮眼的红色来。 他被三日月宗近驱逐出本丸后,就直接来到了元禄十年的丹后。 道路的尽头,有一只土狗趴在那里睡觉,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和这里的村人大同小异。土狗的主人在旁边蹲着剥豆子,是个包着头巾、身形臃肿的女子,嘴唇像是磨起了泡似的,叫人不忍直视。 “请问……”一期一振快步上前,很有礼地向她询问,“松山家应该怎么去?” 女人停下了手,用怪异的眼光打量了他一眼。这个村子很荒僻,像一期一振这样脸上毫无泥巴、看起来奇怪又得体的人,实在是少见。 “那可是我们这里的大户人家!”女人嚷叫起来,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竟开始细细数起松山家的荣耀来,“家里有两个武士,他们都去丹波拿了免许皆传的资格;祖上还做过细川家的家臣,那样的人可不是你能随便见到的。” 一期一振的脾气很好。他没有因为女人的失礼而发怒,而是继续道:“您误会了,我要见的不是松山家的大人,而是来找他们家的一个侍女……” 女人的眼光突然冷了起来,满是市侩精明的嘲讽。 “你是去找三郎的女儿吧!”她说。 “三、三郎的女儿?”一期一振有些疑惑,“我并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 “就是那个叫‘定’的、整天搔首弄姿的女人。”她继续剥起了豆子,语气里有一种愤愤,“她的老爹就是与谢屋三郎。但是现在也不能这样叫啦,因为三郎也觉得有这样一个女儿很丢人,早就断绝联系了。” 顿了顿,她摔了手里的豆子,很是不平地继续碎嘴。 “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女儿!老娘是个chang妇,女儿当然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啦!早让三郎不要娶一个chang女做妾,结果生出来的果然也是个小贱种……还好村里的大人们都决定了,下个月就把这个败坏风气的女人赶出村去。” 女人一直絮絮叨叨的,很让人疑惑她与阿定有什么大仇。但事实上,她与阿定也只见过那么五六回罢了——阿定被卖到松山家做奴仆去之后,就基本不太跨出松山家的大门了。 一期一振听了,微微蹙眉。 “要把她赶出村子?”他很迷惑,“主……不,阿定小姐,是犯了什么错吗?” 臃肿的女人粗俗地啐了一口,道:“一瞧你就是被她迷住了,我们这村子里可有不少这样的傻男人,因为她有一副晃悠悠的胸脯,就巴不得黏在她的身上。这像什么样子?男人们还要不要娶妻生子、干活养家了?这种四处勾引人的女子,就是祸害!你也早点看看清楚,离这种迟早要做chang妇的女人远一点吧!” 一期一振的手微微攥紧了。 他压抑住心底的震颤,朝臃肿的大婶道了谢,继续朝前走去。 他来到这个荒僻封闭的村子,是为了寻找十五岁时的主君。然而一路行来,这里的粗鄙、落后与狭隘,却远超他的认知,令他的心底生出了剧烈的怜悯与急切。 一旦想到从前的主君生活在这种地方,他便想要立即找到主君,将她救出这样的困境。 他一路行走、一路询问,从村民的口中,渐渐了解了主君现在的处境。 阿定的父亲叫做与谢屋三郎,只是个普通的农夫。三郎年轻的时候,娶了一个家里小有薄财的道场主女儿,家境渐渐殷实起来。有了小钱,三郎便纳娶了一个漂亮的chang女做妾。 那娼女虽是个做皮肉营生的女子,却生的极为美貌,简直像是妖异似的。也正是因为这份美貌,三郎才会打定主意要将她纳进门来。 后来,妾生了个孩子,邻里都称呼这孩子为“三郎家的女儿”。三郎的正妻学过几个字,想要正经地给妾的女儿想个名字,但三郎却懒得取名,说“乡下人的女儿都没有名”。 三郎是个好吃懒做的人,没多久就把家里的钱花光了。那妾不是个能耐得住寒酸生活的女人,没几天就跟着其他男人跑了。三郎眼看着家中越来越穷,便把十二岁的女儿卖到了大户松山家做下仆。 到了松山家里,女儿终于有了个名字——夫人为她取名“定”。 阿定越长越大,容色与她那做皮肉营生的娘一般无二。但是她没有母亲的泼辣精明、见风使舵,只有自卑孱弱,从来都不敢抬头看人。因在松山家过的不好,她一向都是战战兢兢的。 即使如此,她的美貌也招惹来了不少男人风流的目光。 在一个封闭的村落里,这样的女人就像是个臭苍蝇似的,除了爱沾花惹草的男人,谁都不会喜欢。女人憎恨她四处勾引人,男人则一边嫌恶、一边爱慕着她。 一期一振又穿过了一条小路,终于望见了松山家的宅邸。 松山家的家门修在山上,只有一条破破落落的山路通上去。一期一振寻着山路走了一阵,便在半山腰处看到一座神社。他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却在拜殿外头看到了一个人影。 正值夏日,满山的蝉都在鸣叫着,声嘶力竭。蚊虫嗡嗡地四处乱钻着,成群结队地盘在一只野狗的死尸上,气味有些令人作呕。那神社也很破旧了,只比一人高一点的神明鸟居已经褪完了颜色,挂着的注连绳也因风吹雨打而陈旧的不可思议。 但神社之中,却有一个极为美丽的人。 十五六岁的少女,穿着洗的发白的衣物,脚上踩一双断了线的草鞋,脚趾缝里填满了湿湿的泥巴。她的头发很精心地梳理了,压成齐整的发髻,侧颜像是天女一般,与这村落极为格格不入。 神社的神主正在和她说话。 “只要将钱投入这这个龛笼,你就能把霉运全都去掉啦!脱胎换骨,彻彻底底摆脱霉运。”神主努力藏起鄙夷的眼神,搓着手笑眯眯地对她说,“大人们也不会想着把你赶出村子去了!” 十五岁的少女,眼睛陡然亮了起来。 “我只有一点点钱。”她说着,又有些踌躇,“只有一点点钱,可以吗?夫人说我吃住都在家里,不需要给我钱。只有好吃懒做的人才会问夫人要工钱。” 神主的眼底又闪过一丝厌弃。 “可是不放钱的话,你这辈子都没法摆脱这种霉运的。难道你想被人鄙夷着过一辈子吗?阿定。”神主循循善诱,“你也不一定非要松山夫人给你发钱。你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自己挣钱呢?” 阿定支支吾吾地,很为难地说:“我每天都要干很多活呀!我没时间去外头赚钱……” “我给你介绍一门生意,只要一个晚上,你就能赚的盆体满钵。后半夜就能舒畅地回家去,以后还能自己攒出屋子和生意来……”神主嘿嘿笑了起来,哄着她,“我人好,只要你六成。换成别人给你介绍客人,都要抽走八成……” 神主的话越说越过分了。 在神社外旁听的一期一振终于无法忍受。 他快步走了进去,抬起手,直直地将阿定推到自己身后,冷眼盯着那骗人的神主,质问道:“欺骗无辜的女人,这就是你侍奉天神的操行吗?!” 他的身躯,呈现出一种保护的姿态来。 神主吓了一跳,骂骂咧咧的,嚷道:“哪里来的臭男人,坏我的生意……”他瞧见一期一振的姿势,又鄙夷道,“你也是这表子的姘|头吗?叫松山家的少爷知道了,你们俩都得被打死!” 第53章 少爷 神主的生意就这样被破坏了。 他骂骂咧咧的, 一点都不像是个侍奉神的人,除了身上穿着的衣服之外,一切都和一个粗鄙的普通农夫无二。随即, 他便将二人驱赶出了破旧的神社。 阿定的头脑忽然聪明起来, 想通了方才的神主是要骗她。因此,她望向这位出言的陌生人的眼中, 不禁带上了感激的神色。 但是, 她也只敢望一眼, 就飞快地垂下头去, 不敢再看了。 十五岁的阿定, 可从没见过像一期一振这样好看的人。她所见过的、最为风度翩翩的男人,也就是松山家的少爷——那也是她的情人。 一期一振知道,面前的主君正处于最怯懦敏感的年纪,稍有一点风吹从动,她就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逃跑。要想让还未遇见自己的主君相信自己,免不了需要一些手段。 ——他不是有意骗人的。 一期一振对自己说。 “阿定小姐,我是您的母亲在京都的下人。”他编织了一个谎言,友善地欺骗了她, “她一直很思念自己的女儿, 所以派我前来接您回京都去生活。” “……母亲?”阿定有些迷茫。 她称作为“母亲”的, 只有父亲三郎的正室——她虽然是个道场主的女儿, 但生活的柴米油盐已经磨平了她的贤惠和温柔,让她变成了一个有些刻薄焦躁的中年女子。 至于那早早与人私奔的亲生母亲,阿定早就不记得了。 她只从父亲和村人的咒骂声里了解过那位亲生母的形象——整天惦记着钱, 爱喝酒,为了钱什么男人都愿意陪,总是在酒肆里游荡着搔首弄姿…… “是您的亲生母亲。”一期一振笑着说,“她到了京都之后,做起了生意,自己积蓄了不少钱财。但是她不幸在春天的时候去世了……去世之前,说想要将你接到京都来生活。” 阿定的表情有些麻木,对她来说,“母亲”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存在。但是,一期一振得体的仪表和谈吐,却让她有了一丝小小的雀跃。 也许,这是真的呢? 有人在山道上呼唤阿定的名字,她不敢多留,连忙和一期一振说:“我要先回去了!母亲什么的……有空,有空再说吧。” 她不敢回绝地太直白,怕冒犯了别人。好在,这位男子并没有生气,而是温柔地与她道别。那说话的神态与语气,与村子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没有刻薄与鄙夷,让人不由地就舒开了心扉。 “不愧是京都来的人。” 阿定在心里这样想。 她匆匆地跑回去了。 一期一振目送着她离开,唇角的笑意渐渐隐去。 *** 阿定的日子很忙碌。 松山家虽然是村子里的大户,但也并不太富裕,雇佣的下人有限,阿定一个人要照料许多人的生活。虽然她的本职是给新嫁来的夫人梳头的,但是此外也要打扫、准备菜肴、外出采购,有时还要干一些体力活。 大部分日子,她都要忙碌到夜晚时,才能停下休息。 当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下人们休息的房间时,又有人来找她——是少爷那里的下人,说是让她今晚过去服侍少爷。 阿定知道,这是少爷想要见她了。 夜晚的蝉鸣扰的人心烦,天上也没有月亮,一切都让人很烦闷。然而,她知道这庭院里能看见的一方夜空,就已经是全部的世界了。 松山家的少爷是她的情人,两人刚恋爱了没多久,应该还在热忱的时期,但每每少爷要见自己她的时候,她却总提不起热情来。 阿定觉得自己是喜欢着少爷的,也对少爷无比忠贞。她甚至觉得,除了少爷,这辈子不可能再喜欢上第二个男人,但是没来由的烦躁总是包围着她,让她很是焦灼愧疚。 天色已经很晚了,再不去少爷那里,少爷就要休息了,可阿定还在徘徊犹豫着。 “阿定小姐,您在烦恼着什么呢?” 白天遇见过的男人,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 阿定摇摇头,说:“只是在庭院里一圈圈地走走。” “松山家的少爷喜欢您吗?”一期一振询问她。 阿定的面色微微苍白,猛地摇了摇头,“请不要说这种话,我是配不上那样的少爷的。” “这我当然得问清楚。”一期一振笑着安慰,“如果您有喜欢的人,就不会轻易地跟着我回京都去,我也无法完成夫人的嘱托了。不过,如果您真的喜爱他,我是不会阻拦的。您的愿望,可是最重要的事情啊。” 一期一振说话的神态,令阿定渐渐褪去了焦灼与不安。她开始觉得,和这位男子说话,远比和少爷待在一块儿要快乐多了。 “您叫什么呢?”阿定询问。 “我叫做一期一振。”男子回答。 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一生一振,像是什么诺言似的。 阿定想。 …… 阿定和一期一振渐渐熟悉起来。 如初见时给人的印象一般,一期一振是个十分温柔的人,对待她的态度恭敬有礼,与任何人都不一样——不像满是鄙夷厌恶的村人、不像眼光刻薄的夫人、不像回绝不见的父母…… 阿定还从未遇到过对自己这样好的人。 他愿意解答自己愚蠢的问题,耐心地陪她说话,伸手扶住她怀里的东西,甚至愿意替她穿鞋。当她慌张地拒绝的时候,一期便会笑着说:“我早就习惯服侍您了。” 年轻的阿定,萌生出了一个天生的想法:如果真的跟着一期一振去京都生活的话,一切都会很美好吧。 只可惜,少爷在这里,她没有办法背叛少爷。最近的少爷也变得越来越不安,像个没安全感的孩子似的,一点都离不开自己。 少爷是松山家的长子,叫做松山昌诚,和叔父一样是个武士。松山家的祖上很显耀,到了这一辈却变得子嗣艰难,不停地从旁支过继侄辈来延续血脉。因此,也常有人说昌诚少爷也不是亲生的,而是抱养来的。 大概是这种流言多了,昌诚少爷开始怀疑自己的出身了吧。 而且,少爷的继母也有些怪怪的。 那位年轻的继母嫁进来后,并不常陪着自己的夫君,反而时常要少爷陪着自己。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奇怪。少爷很是不堪其扰,只能四处躲避。 于是,夫人只能把找不到少爷的怒火发泄在了阿定身上。 但是,昌诚少爷什么都不能做。那是他父亲的女人,他总不能苛责自己名义上的母亲责打一个下仆的行为。要是传出去了,可是会招来非议的。 昌诚少爷在夜晚时搂着阿定,天真地对她说:“我们一起从这里逃走吧。我听说我真正的父亲乃是丹波的人,我们去找我的父亲,离开这个村子,好吗?我会娶你的。” 阿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少爷是个很有野心的人,一直跟着叔父练习剑道,希望做一个名扬天下的大人物。但是好不容易获得了免许皆传的资格后,他却也没能成为厉害的武士,而是回到了与谢的乡下,继承家业。 少爷常说,这个村子太狭小了,如果一直活在这里,人会疯掉的。 他开始催促阿定和自己一起私奔。 阿定很苦恼。 她问一期一振:“我该怎么做呢?” 抬起的眼眸里,满是信赖的情绪。 一期一振张了张口,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是该让阿定跟着少爷离开呢…… 还是让阿定早早地放弃少爷? 啊,现在的他,如果答错了,可能就会暗堕了哟。 他从来都是厌恶着暗堕的付丧神的,觉得他们无法收敛私心、放纵自我,这才招致了暗堕的结局。但是,一旦主君用满怀希冀的眼神望着自己,他便觉得一切都是可以忍受的了。 大概,他唯一希望的,便是主君的幸福吧。 “如果您在乎松山少爷的话,就答应他吧。留在这个村子里,确实是不会幸福的。”一期一振温柔地笑说。 他的答案给了阿定很大的勇气。 阿定想,自己是喜欢着少爷的,也应该和他一起离开。如果丢下少爷一个人,那就说明自己的爱并不纯粹。 于是,她答应了少爷的请求。 *** 私奔的晚上,已经是夏天的尾巴了,蝉鸣依旧很聒噪,刚下过的雨将破旧的山村洗刷一新,没了那些灰尘与浮埃,空气也清新了不少。 松山昌诚收拾了行李,拿上了自己的佩刀,悄悄踏出房门。 他很年轻,二十岁不到些,还是个少年的身姿,尚未经过岁月险恶的雕琢打磨,眼里满是雄心壮志与倨傲之色。 他有一身很厉害的剑术,但是在这个破败的家门里,他的才能无法得到发挥。所以,他决定离开家门,外出闯荡去。 至于父亲,他是不会禀报的。他的父亲生怕失去了继承人,只会将他看的很紧,不准他随意外出。 这个松山家里,唯一让自己眷恋的,大概就是那个傻乎乎的丫头了吧。 昌诚想到阿定低声说话的样子,脸上的倨傲之色化为了一抹柔和。 他提着木屐,放轻脚步,走到了屋檐下。泥巴沾污了他的白色足袋,他随意地拍了拍,套上木屐,就要往外走去。 “松山少爷,这么晚了,您要去往何处呢?” 有人组拦住了他的去路。 是一个身份不明的男子。 “很抱歉——我是不会让您去见我的主君的。” 那男子说着奇怪的话,微睁的眼眸里,带着冰冷的温柔。 第54章 糊涂 在私奔的第一步, 松山昌诚就遇上了阻碍。 面前这个奇怪的人,说着什么“我不会让你去见我的主君”什么的,就仿佛自己是一个罪大恶极的罪人。可昌诚不认为自己得罪过他, 也不认为自己见过他。 “你……你是谁啊!”松山昌诚把手放到了刀柄上, 低声怒吼,“尽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来人却没有回答他。 这有着奇怪发色、披着斗篷的高挑男子, 只是对他温柔地笑了笑, 随即, 身影消失在了昌诚的面前。下一瞬, 昌诚便察觉到后颈一痛, 意识快速地剥离了。 年轻的少爷抗争了两下,却无法抵过身体的讯号,软绵绵地摔倒在了地上。 一期一振低垂眼帘,默默注视着松山昌诚。 昌诚的衣衫上沾了浮土,有些狼狈。他就像是摔碎的土偶一样,陷落于雨后的泥泞之中,再也不可能进入阿定的人生了。 松山家里响起了吵嚷的声音,似乎是下仆发现少爷留下纸条出走了, 举着火把冲出来在各处搜寻着少爷的身影。腾腾的脚步声, 回荡在松山家的各个角落里。 今夜的松山昌诚, 原本就不能见到阿定。一期一振只是帮了个小忙, 令这件事发生的概率降到无限低罢了。 他微呼了一口气。 现在,是时候去见主君了。 *** 松山家后山的森林,笼罩在一片凄清之中。荒僻的林子, 未有任何的人影,只剩下暮鸦栖息于树枝上,夜风吹动叶片的簌簌轻响渐次传来。 阿定站在一棵大树下,微微跳了一下,以卸下夜晚轻微的寒冷。虽然是夏季,但夜风吹拂来的时候,她便觉得身上起了一阵疙瘩。再兼之森林里影子绰绰的,就像是鬼怪似的,让她有些害怕。 少爷怎么还不来呢?他已经迟到了很久了。 果然,少爷还是反悔了吧。 是丢下自己,一个人离开了呢,还是回到家里去了? 她搓着手,心里有着微微的凄凉和忐忑。 阿定对待少爷的感情很复杂。 她没有恋爱过,但却听其他女人说过恋爱的经历。女人如果恋爱的话,就要对男人忠贞不二,除非对方腻烦了,提出“我们结束吧”这样的话。 正是因此,她在与少爷恋爱的第一日,就已经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会再背叛他了。 但是,这样的决心却没有收到同等的回报。约好了一起离开的当夜,少爷甚至爽约不来,丢她一个人在夜晚吹冷风—— 十五岁的、涉世未深的少女,终究有些气恼了。 她正在气恼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脚步声。阿定心头微微一喜,连忙扭头道:“少爷……” 然而,来人却并非是她盼着的松山昌诚,而是一期一振。 “……是一期一振大人呀。”她垂下了原本高兴的眉眼,显露出一分惆怅来,“这么晚了,您怎么会来这里呢?” 一期一振的笑容,永远是温柔而得体的。他注视着主君的眼神,也予以了足够的尊敬。他对阿定说:“我只是来告诉您一声,昌诚少爷不打算和您一起走了,您不必再等他了。” 虽然早就猜到了这个结局,可阿定的心还是失望地沉了下去。 ——果然如此吗? 毕竟,松山少爷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而自己只不过是下等的侍女。 阿定的双臂抱紧了自己,心里有一股说不清的难受。她小声地追问道:“真的吗?少爷他是……真的不会来了吗?” 一期一振回答道:“是的,他不会再来了。请恕我直言,他对您并没有那样的感情。” 少女似乎听见了心被割裂的声音。她痛苦地问:“他并不喜爱我吗?” “是的,他不喜爱您。”一期一振说。 他在内心辩解道:自己只不过是将未来会发生的事情提前说出去了而已。未来的松山昌诚不会娶阿定为妻,他在私奔失败的第二日,就被父亲送往了丹波;将来,他还会在父母的安排下迎娶别的女人。 但是,一期一振却还是察觉到了身体的一丝改变—— 像是堕入了什么泥淖。 像是染上了什么黑色的污渍。 像是被锈痕渐渐腐蚀。 ……啊。 是被暗堕侵蚀的滋味。 少女还在追问着一期一振问题。 “如果不喜爱我,少爷为何要追求我呢?” “这不需要理由。” “少爷会娶其他人吗?” “会。” “他对我,不存在爱意吗……?” “不存在。” 每回答一句话,一期一振便能察觉到那暗堕的侵蚀便愈严重了一分。林中的风越发大了,吹得他额前水蓝色的碎发一阵乱舞,斗篷被风鼓满,下摆纷纷扬扬的。 少女的眸光彻底黯淡了下来。 许久后,她酸涩的笑了笑,说:“啊,这样也好。如果不抱有期望的话,以后就不会失望啦。只是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呢?要想忘记少爷的话,也许就不能在松山家干活了。离开了松山家,还能去哪里呢?” 很单纯的几句话,但却昭示着她已与自己的命运偏离了。 “嗯。”一期一振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发顶,低声说,“您还有别人——譬如我。您的母亲在逝去前,曾嘱托我好好照顾您。若是您不介意的话,可以与我一起上京都去。” 阿定微诧地抬起头。 对于现在的她而言,四处皆是墙壁,但一期一振却给出了一条崭新的路。 “……可以吗?”她睁大眼睛,询问道。 “嗯。”一期一振笑说,“您愿意吗?” “……”少女陷入了沉思。 许久后,她露出微微苦涩的笑容,说道:“留在哪里都是一样呀,没有人会喜欢我的。所以,还是跟着一期一振大人走吧。” 她的话很轻快,没有那些被生活压倒的沉重。 然而,这句话却令一期一振的灵魂微微一颤——是暗堕的侵蚀愈发严重了。 啊,阿定离开了松山家,便不会被因妒生恨的女主人杖毙至死,也不会变成那个纠缠着这个村落与松山家的恶鬼,松山昌诚也不会有机会拔剑斩鬼,然后…… 奥平家的老家主,就不会再做那个“昌诚殿杀鬼”的梦,不会找回自己送出去的孩子。那个石高十五万的奥平家督、丹后宫津的藩主,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出现了。 也许,终其一生,松山昌诚也只会是这小山村里的一个普通武士吧。 历史的改变可真够大的。 一期一振这样想着,笑容愈发温柔了,如同一块温润的玉似的。他朝主君伸出手掌,说道:“请把手交给我吧。” 十五岁的少女胆怯而懵懂地,将手交入了他的掌心。 她的眼里怀着对生活的希冀与期许,怀着单纯的敬仰。她不曾被少爷的继母虐打,也不曾化身恶鬼,更不曾遇见过在她身上留下烙印的三日月。 这便是主君最想变成的模样。 一期一振望着她,内心有着轻微的快乐。不知为何,他的内心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 “请问您的全名叫什么呢?”他询问道。 “啊,我的名字吗?”少女微睁了眼睛,“叫做与谢屋定来着……不过大家都喊我作‘三郎家的女儿’。您还是和以前一样,喊我‘阿定’吧。” 这是她现在真正的名字。 接着,令她瑟缩的事情发生了。这高雅而温柔的男子,竟俯下身来,浅浅地吻了她的嘴唇。 夜风吹的她长发微乱,她扣在心口的手指,察觉到胸腔在不停的鼓噪着。 唇上温柔的触感,终于渐渐离去了。 一期一振直起身,眸光微暗。 “这是我们定下的‘契约’哦。”他笑着说。 付丧神那双淡金色的眸中,似乎隐隐染上了血色。他的笑也不复先前温柔,竟带着令人微微颤栗的阴鸷。 然而,阿定却并未感到害怕,也并不抗拒。 “好奇怪啊……”她喃喃说,“我在哪里见过你吗?一期一振大人。我觉得,我已经认识你很久了呢……” “啊,是的。”一期一振戴着手套的手指,掠过她衣领下的锁骨,抚摸着他的刀纹,“您在很久之后见过我哦。” 似是而非的回答,渐渐飘散于夜风之中。 *** 三日月宗近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主君彻底消失了。 他被这个梦所惊扰,于晨光破晓时睁开了眼眸。窗外的鸟鸣啾啾依旧,秋日的天气甚是爽朗,似乎有人在打扫着外头的走廊,有绞水的声音滴滴答答地传来。 他的枕边空荡荡的,不见了昨夜在他怀里颤着手指哭泣的主君。 昨天工作了一整天,她明明累坏了,怎么今天还起得那么早呢? 三日月随意地披上衣服,走出门。走廊上是加州清光捋着袖口,正慢悠悠地用毛巾擦着光滑的地板。没擦几下,便停下来查看自己漂亮的红色指甲。 “加州,主君呢?”三日月询问道。 “啊?”加州清光歪头,有些疑惑,“主君……?哪儿来的主君?” “我说,”三日月微叹气,一副头疼的样子,“我们的主君呢。跑到哪儿去玩了?” 加州清光以一种怪异的眼神打量着三日月宗近。 “三日月殿睡糊涂了吗?”加州嘟囔着,“本丸已经空置了这么久了,哪里来的主君啊。” 第55章 落雨 三日月宗近的梦境成真了。 主君的痕迹, 就此在本丸里消失。无论是加州清光、烛台切光忠,还是勤勤恳恳负责送信的狐之助,都不曾记得这里来过一位主君。她曾带来的那些改变, 也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和守安定不在此处, 山姥切国広未曾归来。徘徊在暗堕边缘的付丧神,已经未能接触到光明, 一如主君来之前的模样。 三日月宗近走遍了本丸的每一寸角落, 都无法追寻到主君的痕迹。 没错, 她消失了。 不知道是历史的那一幕出现了改变, 以至于她就这样消失了。 秋日的天气甚为爽朗, 碧蓝的苍穹中有几点掠过的飞鸟。已落的光秃秃的枝干,裸着深棕色的干枯表皮,就像是几个沉默的人似的;水塘里的花鲤沉了底,始终不见它们游上来泛开涟漪。 三日月宗近一遍遍地在本丸中逡巡着,很是漫无目的的样子。 到处都有着主君的影子,但到处都没有她的影子—— 曾经被主君翻阅过的书籍,工工整整地放在书架上,落着经年无人翻动的灰尘;被偏爱的铃兰花架, 孤零零地待在院子一角, 一副从来无人照料的模样;主君惯用的笔墨, 都已毫发无损之姿封存在柜匣之中, 似乎已是经年未曾有人开启…… 三日月宗近久久立在屋檐下,沉默不语。 许久之后,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靠着廊柱,无力地跌坐下。 他歪着头,表情略带迷惘。明明从来都是个以“老年人”自称的家伙,可现在却有了几分孩子似的彷徨,一副挣扎的模样,再没了平日的优雅从容。 “……是被骗了吗?还是真的呢?”他喃喃问着自己,“是真的吗?” 顿了顿,他自己回答了自己:“啊,这是真的啊。” 虽然声音带着衰颓的绝望,但他却“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还能是谁做的呢?这必然是一期一振做的好事了。 那曾经口口声声说着“绝不会暗堕”、坚持着自我的男人,最终却走上了与他相同的归路,将历史彻底地改变了。 在这种时刻,三日月宗近的心底竟有了一种又酸又痛的奇怪触感——这是他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像是后悔与痛苦交杂着,一点点腐蚀了他的内心,让他几乎生出了疯狂的错觉。 如果从一开始,就像一期一振那样真心对待她,也许一切就会有所不同了。 她也会对自己真心以待吧? 她也不会惧怕敬畏着自己吧? 她也不会逃跑、反抗、变成另外一种人格吧? 那一天“两人相守”的誓言,就可以实现了吧……? 一种疯狂的冲动忽然从他的心底萌发了。 既然一期一振改变了主君的命运,那他也可以将命运扭转回原处。只要找到她,再将她领回相遇的起点…… 一切便可以重来了。 三日月宗近并不是个胆怯之人。一旦有了这样的想法,他就想要付诸实践。他做好了准备,便通过时空的甬道回到过去,寻找主君的踪迹。 从主君死去的元禄十三年开始寻找起—— 那个与谢乡下的荒僻村落,便是一切爱憎开始的地方。 然而,无论三日月搜寻了多少遍,这个村子里都没有主君的存在。问起村人,是否有一个叫做“与谢屋定”的姑娘,所有人都回答得似是而非,支支吾吾又不肯多言。 不知第几个黑夜里,三日月宗近孤身站在他乡异土上,安静地凝视着村落与屋宇。属于这个时代的风将他的绀色衣袖鼓满,他与一切热闹喧嚣都无关。田垄上经过年轻的男女,嬉闹着、追打着,活泼的爱语灌满了耳际,而他只是一个不属于此地的来客。 主君似乎是活着,又好像是死了,更可能是离开了。 于是,他只能将年份再前推一年,回到元禄十二年。接着,便是十一年。反反复复地寻觅,令三日月宗近终于得到了一分线索——年轻的主君似乎是从这个村子里逃走了,去了京都。 搜寻的地区便扩大到了更广阔的京畿地区。 京都的春日多雨水,细细密密,如情人的眼泪。三日月披着斗篷,独自穿行过亮着陆奥纸灯的长巷,屋檐下的一整溜灯笼亮着晕开的红色,勾勒出他身影轮廓。 他步伐匆匆,鞋履踏过地上的水洼,飞溅起破碎的水珠。 有异样的响动从身后传来,三日月知道,是那些追踪他的敌人——那些检非违使——又来讨伐他了。于是,他将手放到了刀柄上。 原本白皙修长的五指,已缠上了黑色的烟气,如黄泉比良坂的焰火。 小巷之中,响起一阵金铁交击之声与砍杀的声响。很快,战局便平息了,唯有斗篷染着黑血的高挑蓝发男子,行色匆匆地冒雨继续向前。 他踏过的地面,留下了腐蚀的痕迹。风吹起他的斗篷,露出他清俊依稀的容颜。深蓝色的眼眸中悬着弯月,如晴朗的夜空。 小巷之外,是热闹的市场,人来人往。即使是雨天,依旧有撑着伞的客人匆匆往来。那些或大或小的红色伞面,旋在落下的雨幕中,便如一场盛大的演出似的。 三日月宗近与许多人擦肩而过。 有落魄狼狈的武士、用箩筐背着孩童的妇女、鞋子破了一只的行脚商贩、包着头的女尼姑、浑身脏兮兮的小乞丐…… 以及,一名少女。 那少女与他转瞬擦肩,只一呼吸的片刻,便没入了人群之中,消失在雨幕之下的伞面之海里。当三日月宗近回过头时,只见得或高或低的伞骨,映出一片盈盈的红。 “是错觉吧。” 他对自己说。 “还是继续寻找吧。” *** 阿定撑着伞,抱着一袋新买的小米,回到了位于八条的家中。 一期一振站在屋檐下,仰望着夜幕,手置在刀柄处。 “我回来了。”阿定很欣喜地和他打招呼,“外面的雨变小了呀。”顿了顿,她注意到一期一振握着刀,便问道,“您怎么一直握着刀呢?” “……啊。”一期一振笑眸微弯,“本以为有敌人冲我来了,但看起来,他们的目标不是我。” “那可真是太好了。”阿定说。 从她离开与谢,来到京都,已经过了将近一年了。与一期一振形影相随的日子,远比当日在山村之中的生活要快乐得多。每每思及此处,她都会无比庆幸自己做下了正确的绝断。 “您平安回来了啊。”一期一振躬身,吻了吻她的手背,很虔诚的模样,“今天想要听我讲怎样的故事呢?” 阿定牵着他的手,走入家门,开始沉思。狭小的门扇在身后吱呀合上,栽满了绿色植物的细细廊道里,铺着鹅卵石红沙,角落里还搁置着积水用的木盆。微微泛黄的障子纸门上,用旧布粘了几道,井边还搁着洗了一半的衣服。 “哎呀,衣服忘记收进来了。”阿定看到那衣服,懵了一下。 “请让我来吧。”一期一振说。 说罢,这身姿清丽的男子便上前收起了衣物。他的一举一动皆赏心悦目,令阿定有些看痴了。她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面颊微微发烫。 每每她这样面红心跳的时候,都会感慨一句,世界上竟有一期一振这样温柔完美的人。能和他一起在京都过着平淡而幸福的生活,真是太好了。 “今天的话……我想听唐明皇的故事。”少女掰着手指头,固执地说,“我不想听贵妃一家落难之后的故事,只想听贵妃与陛下是如何相爱的。” 一期笑着答应了。 两人坐到了屋檐下,听着滴滴答答的落雨之声,身形靠的很近。一期张了口,慢悠悠地讲起了唐国的故事,直到身旁的少女因疲累而睡去。 他接住少女的身体,搂在怀中,温柔地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他抬起的眸中,是如夕阳般的暗金色。 “主君……您可是与我定下了契约哦。”他在少女的耳边轻声诉说着,“虽然那些检非违使很麻烦,隔三差五就会出现……但我是不会放弃您的。” 京都的雨不曾停下。 涉世未深、单纯天真的少女,依在恋人的怀中,睡得很是香甜。大概是梦到了唐明皇与贵妃的故事,正嘟囔着“只能喜欢我一个”之类的话呢。 正文完